一场黑雨凄凄(1)
莹白的指尖沾染了红晕,轻捧在男人手上,同他稍深的肤色呈现两相差异。
“怎么了?”欲厌钦见他神色怪异。
京宥摇头不答,放下他的手,怔怔后退。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眼瞳眯起来:“想起什么来了?”
起先在欲家时,欲厌钦的话就比京宥的多。
小金丝雀本来就寡言,上一世在欲厌钦各种调侃逗弄、软磨硬泡中才难得多说几句话。
一旦各种方法都试过,还是没办法让他有反应时,男人就会依着自己本来的脾性做事。
“说话。”
“疯了,又不是哑了。”果然,对方的声音已经沉了下来。
京宥张张口,探了探舌尖:“……我。”
“我看见了、好像不该看见的人。”
他不知道怎样描述。
京宥擡头去看欲厌钦的脸色。
并没有在男人脸上看见意外的神色,就同那八年来,他把自己所有第二人格疯癫作态尽数收入眼底时一样。
只是淡淡的、又不容置疑的。
京宥心中一突。
欲厌钦应该有很多问题问他的——他没有刻意掩藏自己重生的事实。
白鸽在气氛低迷时骤地围上来,急匆匆对他的各项反应指标做测试。
“哎哟你可吓死我们了,麻药总醒不过来,还以为麻醉师出了什么纰漏。”
“家属往那边站一站,你先别急着坐下,你把这个器械……”
男人抽起搭在凳子上的黑色大衣,退站到一旁去。
欲厌钦单手挽着外套,绷着脸色、垂着眼,那些银色器具从他眼前一项一项抽过。男人一动不动,好似沉溺进什么回忆中。
像一支黑色立尾的蘸水笔,立在空白信笺前。
在临走之前,他轻轻问了病人一个问题:
“宥宥,治好病了想去做什么呢?”
想去做什么呢?
*
“去当老师吧!你这个思路放在整个高考界也是相当炸裂的。”沈一铄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我不相信你只是高二学生,你是不是什么被藏起来的神童啊,再这么下去我要自卑了啊啊啊!”
“快快快给我一个排解的借口!”
朝气满满的中学生抓耳挠腮。
他的学习进度被堵在了理综合卷的做题速度上,这是京宥没怎么训练过的领域,只好坐在对面静静看着那乱跳字符的白纸。
“嗯……这些东西我十年前就学过了。”
沈一铄心里翻了个白眼。
起先白鸽们尤其害怕沈一铄的考试焦虑会席卷整个488的同龄人,但没想到会被京宥堵在壶口。
获取了病人双方的一致同意,白鸽也只好默认他们的“互相补习”。
“……你是为什么进病院呢?”半个人都在发呆的病人忽然喃喃。
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棂落下来,散在发丝尾。不知觉间,少年的头发都长到肩下了。
柔顺黑直的发丝缠着他的脖颈,骨相的优越被更明显地抽丝剥茧出来。
沈一铄再次意识到,人的皮肉生到一个极致境界,是不辨雌雄的。
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并不避讳:“在学校里犯了点事儿,本来该去蹲局子的,我爸妈找了点关系让事委扭曲了一下。”
“总之,就是我现在被认作有极端暴力侵向的、不可控的危险分子,要住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
大概是青少年长得太不像会犯事的人了,京宥难得打探道:“是……什么事情呢?”
“啊,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说了。”少年轻轻补充。
MECT令他的状态错觉似地装在安静的主人格皮套里。
沈一铄被笔杆磨出老茧的中指节落在白纸角处,半翻不翻,罕见陷入沉默。
京宥:“没事的,不用说了。”
“不是。”青少年否认,“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过……也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尤其怪异,那双眼放空,直直透过眼前的白纸黑字穿到某人身上般。
“在我们打架斗殴的过程中,死了一个学生。”
京宥敏锐地没有再追问具体缘由。
现在的身体才经过赵江程那毁灭人性的洗脑不到半年。兆文旭的死就是从这时候起,像一根烫穿他胸口的铁杵,从十六七的年龄一直贯穿到他死去。
病人动了动手指。
他不清楚“死人”对沈一铄来说是一种什么概念。
“如果与你无关的话,就不必自责了。”京宥如此劝导着。
沈一铄怔怔,脸色古怪:“怎么这么说呢?”
“因为……”
因为兆文旭的死就应该由那天站在包厢里的影子来承担;
因为兆文旭的死从头至尾就与他没有任何直接相关的联系;
因为兆文旭……也带着一部分的他死亡了。
“因为。这会让你、活得很痛苦。”
他曾以为自己亲手结束掉一条鲜活的生命,这条生命对他、对汤岳鸣甚至有莫大恩情,就因为他有病、因为他是疯子、因为他的不可控、因为他其实就不该活在世界上……
在无数个夜晚乍之惊醒;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神智清醒里感到极端压抑;在不可计数的自我谴责里患得患失。
“……真的很痛苦。”
青少年笑起来:“好的啦,我知道啦。”
他像一只软绵绵又喜欢偷腥的大猫:“不过不能算是与我无关吧。”
沈一铄问:“京宥,你读书的时候,有被欺负过吗?”
京宥坦然:“我没有读过书。”
“好吧好吧。”青少年对他的说词又一次感到无语,“那就是没有被欺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