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本网 > 历史军事 > 现世 > 第107章

第107章(1 / 2)

第107章

索寻在整洁的邮箱界面打入了“Andre”几个词,加上冒号,然后又停住了。他长久地凝视着这个名字,然后把最后一个“e”删除,换成了加上小小音标的“é”。André,这样看起来更精准一点。索寻有的时候会加上,有的时候不加,取决于他当时有没有耐心切换输入法。安德烈在每一封邮件后面的署名也跟他一样,有时候加有时候不加,有的时候甚至就一个缩写的A。索寻会偷偷地猜测,他是不是也是在用中文的输入法。如果他用的法语键盘,应该会自己跳出来。陆歆有一回跟索寻说,加了个这个音标,它就读“昂得黑”,这才是个标准的法语名字——但是谁在乎,索寻对着屏幕发呆,回想陆歆为什么会跟他聊到安德烈的名字,结果发现他想不起来了。

索寻摇摇头,把陆歆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他现在不需要想起自己的男朋友,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些话只能跟安德烈说,这个“只能”是一种很微妙的判断,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宣之于口。颜睿跟他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响,让索寻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他没有办法告诉陆歆,陆歆只会说给他投钱。可《鲜花圣母》需要的不是钱,是制片人,是摄影师,是拒绝了他的赵朔和颜睿——说实话,他猜到了赵朔要跟他说什么,但他没有想到颜睿也会退出。

“我看错了颜睿。”他在信的开端第一句写下,然后又把这句话删了。

手机响了,是展言。索寻突然意识到,赵哥不来没关系,可以让展言来制片。之前拍纪录片,他说投个二十万,因为索寻当时就缺二十万。现在要拍成电影了,索寻跟他谈过了预算,展言已经拿了五百多万出来让他先建组,后续再追加——肯定是不够的,再追加多少取决于他们能不能拉到别的投资。索寻没有把陆歆也想投资的事情告诉展言,回复陆歆的话术是这项目赚不了钱,不是明智的投资,他不希望陆歆单纯为了他们的感情就把这么多钱打水漂……然而真相并不是这样的。索寻在心里想象出一个展言,跟自己辩论。为什么不要陆歆的钱呢?想象里的索寻说了实话,因为他无法理解东苔,无法理解幼冬,也无法理解《鲜花圣母》……于是他心里的那个展言就笑了,问他钱还分香臭啊?要都等着知音来投钱,天下有几部电影拍得成啊?陆歆要不是你的男朋友,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这钱你要不要?然后索寻就烦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在想象里对着展言劫富济贫——赚那么多,花你个一两千万拍电影怎么啦!

索寻心里胡思乱想一通,这才把那条微信点开来看。还是选角的事情,索寻看中一个女演员,觉得合适,展言今晚去接触了,想靠他的面子把人邀请过来演主角。屏幕上就两个字:“拒了。”理由都没说,不过索寻能猜到是什么理由。他没回复,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把手机翻过来放在桌上,继续对着屏幕上一片空白的信纸,然后又打下一行字。

“拍《鲜花圣母》可能是个错误。”

Voilà.索寻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个声音,他终于肯承认了。仿佛一座山突然从他肩头卸下来,索寻低下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又不知道怎么往下写了。也许他应该写一写今晚跟颜睿的争吵,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吵得这么厉害过。赵朔在旁边,脸色尴尬,又无从劝起。他一再让颜睿想想清楚,不要因为他的退出就也意气用事,他是人到中年了,疲了倦了……于是颜睿说了一句:“赵哥,真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年轻了呀。”

索寻撑着自己的额头,颜睿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锥子在他的脑子里敲。“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呀?”颜睿问他,“咱们先拍一点保险的题材,等有能力了再去改变这个世界成不成?……真不是钱的事情,我知道这次有展言投资,但是……阿索你先听我说完。但是你明知道这个电影很有可能过不了审,对不对?你明知道,咱们拍了,也可能是白搭,是不是!展言他也不是万能的,他自己现在都够呛……我真不是为了钱,阿索,你别拿这个羞辱我,我就是……我真的再也受不了这种无用功了。咱们这么多年,你觉得我是不懂你吗?但你也懂懂我行吗?我受不了了!”

然后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抹了一把眼泪。赵朔在旁边叹气,伸手拍了拍颜睿的肩膀。

“阿索,你,是西西弗斯。”颜睿最后说,“我,是被那块石头压死的人。”

索寻捂住了脸,肩膀抽动,哭得无声又剧烈。他怎么去跟安德烈复述呢?他想说他很生气,也想说他很绝望。想说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这几年他什么作品都没有,《隔都》拍不了,是他坚持自己的理念,纪录片流产,是没有办法,要是《鲜花圣母》也拍不成,然后呢?他是不是永远都要做一个三流的gg片导演了?可是至少原来他还有同路人。

索寻放任自己哭了一会儿,对着颜睿他没哭。当时光顾着生气了,跟颜睿吵了什么都不记得。但他知道他一定说了很伤人、很伤人的人话。因为他拂袖而去的时候颜睿在背后冲他吼:“你以为你是全天下唯一有理想的人吗!”然后他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至少比你有!”

草,太幼稚了。索寻强行把这段对话从记忆里擦除,决定不对安德烈提起。

他把眼泪抹干净,深吸了几口气,等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他点开了安德烈上一封给他发过来的邮件。

“阿索:

抱歉回复得慢了,得知你说我的意见对你很重要,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来考虑应该给你什么样的意见。其实我觉得你已经做出你的决定了,果然,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你,你已经说你跟江少珩讲好了……但还是有一些话,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所谓的「挪用她们的人生给自己的创作贴金」,我觉得是一个相当过分的指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苛刻地审判自己。你应该比我更加理解,很多故事都是从现实中的事情里取材的,创作的过程里一定会有个人意识,那么,挪用别人的人生就变成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批评,我觉得它并没有实际上的意义。你不应该为了这样的想法,捆住自己的手脚。

我不认识这个东苔,所以无法从她的角度给你回答。但是我了解幼冬,我想我可以代表他对你说一句,并不是这样的。由你来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她们不能。东苔已经无法说话了,而幼冬……你也知道,他有的时候过于情绪化,当他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实际是在又一次地伤害自己。清晰地表达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这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之一,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机会。你能够替不能说话的人说话,这就是我从《鲜花圣母》里看到的意义。

关于剧本本身,我没有这个水平来给你提出任何意见。我想,所有细节上面的取舍,你心里都已经有所衡量,我就不用来指手画脚了。审查,你也已经说了,不想去考虑这件事。那就不考虑了。我很想跟你说,没关系的,直接走海外发行也不会怎么样,但这是不负责任的。阿索,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并没有你多,所以我无法从这一方面给你任何有用的意见,我很抱歉。

今天我休息,跟朋友去拉丁区吃了顿饭。晚上看到这边的独立电影院在放中国电影,正好是你焦老师二十多年前的片子,我就买了张票进去看了。厅里一半是华人,散场的时候我听到有个人说还是以前的电影好,中国现在根本没有好导演……那一瞬间很想去跟他们说,还是有的,他叫索寻。

阿索,这个世界很大。把故事讲下去吧,希望有一天在巴黎看到你的电影。

Andr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