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李幼冬讨厌自己的名字,他和索寻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她”。那是一个“503的周末”,那两年里李幼冬总是这样称呼索寻那里的聚会。通常不会太吵,人不会太多,至少都会是索寻或者安德烈认可的朋友,大多是同行,但和她习惯的那种吵闹疯癫的夜晚不一样,索寻那里总是有好酒,好吃的,和一些漫长却愉快的对话。李幼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索寻有一种崇拜的心理,觉得他好像有超能力,所有到他身边的人都会变得友善,温和又包容。安洲路182号是一个安全的洞xue,李幼冬曾经这样跟索寻说过,她觉得他家里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哈尔的房间,索寻大笑,然后说一点也不像。所以,当安德烈离开之后,李幼冬发现自己还是可以受到索寻的邀请时,她飞快地背叛了和安德烈的友谊,转向了索寻这一边(虽然这并不是一件需要站队的事)。那天她带来了一瓶昂贵的老藤歌海娜,和索寻另外一个艺术家朋友一起喝了——他说他要去做一个名为《等待戈多》的行为艺术,李幼冬其实没听懂——最后他提前走了,歌海娜还剩下三分之一,索寻点了烤串的外卖,留她下来,一起把酒喝完了。
李幼冬很喜欢阿索这一点,他有的时候很“艺术家”,但有的时候又会干出烤羊肉串配老藤歌海娜这种事。很可爱。
他们谈到了安德烈,那是他走了以后,索寻第一次提到他。李幼冬几乎是带着一点战战兢兢在和索寻保证,她事前完全不知道安德烈要走——这话一半一半吧,她知道安德烈为了索寻一再推迟去巴黎的行程,已经快把他经纪人Cir逼疯了,事情已经闹到了安德烈快要跟新超越解约的地步,那时候李幼冬也承担了一些压力,毕竟最开始是她给安德烈在上海牵的线。安德烈对她表示过歉意,但李幼冬无所谓——难道安德烈没给新超越赚钱吗?但这些事安德烈都不让她告诉索寻。安德烈离开上海的时候甚至连她也没有告诉,还是Cir发了一条朋友圈阴阳某些人嘴上说着个人问题去不成巴黎,转头攀了高枝,人已经在香榭丽舍大街了云云,李幼冬才意识到安德烈做了什么。所以她在索寻面前义愤填膺地骂安德烈不是个东西,也是真心实意的。什么玩意儿啊,太不靠谱了!……于是索寻就笑,脸上带一点微醺的酒意,反过来安慰她,安德烈就是这样的人。
对啊!李幼冬很赞同,又讲,其实她跟安德烈的交情也没那么好,到今天她都不知道安德烈真名叫什么。
“什么意思?”索寻眨眨眼问她,“他身份证上不就是安德烈吗?”
“那当然是他后来去改的呀!”李幼冬笑他天真,“我们以前报名模特大赛的时候我看过他报名表的,姓张。”
索寻探头过来:“张什么?”
“不知道。”李幼冬摇摇头,当年她也没仔细看,不就是一起参加比赛的路人甲,谁知道后来会跟他关系这么好。“向荣肯定知道。”
索寻不知道向荣是谁。
“他在北京时候的经纪人嘛。”李幼冬笑笑,其实也是她以前的经纪人。他们同一批从模特大赛出来,一起签的公司。
“你问问?”
“我不要!”李幼冬翻白眼,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跟那个傻逼说话了。她发过誓的。
于是他们开始猜安德烈的本名到底是张什么,以及他为什么不再用那个名字了。以前李幼冬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刚出道的那个时候,圈里就是比较流行用英文名。但现在风气又不一样了,但凡在时尚圈混出点名堂的都用自己的本名,或者起个听起来像真名的艺名,还用英文名的就特别土,像那种只能接接网店单子的野模。最后他们都有点醉了,给安德烈取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土名字,然后笑成一团。李幼冬就是这个时候跟索寻说,其实她也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索寻很意外,“你的名字多好听啊?”
她嗤之以鼻:“哪里好听?”
“幼冬,幼冬……”索寻咀嚼似的把她的名字念了两遍,“幼嫩的冬天,雪还很新,一切都是干净、纯洁的……多好。”
李幼冬感觉酒气和烧烤一起往喉咙里涌:“草,我要吐了。”
阿索变成文艺青年的时候她也是真的招架不住。
讨厌这个名字的理由也没有什么新意,因为这是她爸爸给她取的。虽然李幼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叫过那个男人爸爸了。她讨厌的就是索寻说的那种感觉,所有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会觉得这两个字很“纯洁”,因为那个“幼”字。李幼冬不知道等他们知道这个名字是一个恋|童|癖取的以后还会不会觉得它很美好。她觉得这像一个诅咒,一个关于她人生的诅咒。冬天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离春天最远的时候。
回想起来,她和安德烈第一次有超越了普通朋友之间的交谈,就是从名字开始的。那时候她以为安德烈至少有一个父母是外国人,对于刚刚从小县城跑到北京的她来说,外国人就等于会讲英语。于是她去请安德烈给她也取一个洋气的英文名,她好放在自己的模卡上。安德烈当时取了个“Jason”,李幼冬还真的放到自己的模卡上去了——十年之后他们一起大笑,她那个时候哪里会知道安德烈其实也没比她多见过多少世面。那时候她18岁,安德烈19岁。好吓人啊。李幼冬那天说,我们怎么已经这么老了。
这是安德烈刚到上海的时候。他说他本来谈好要租的房子,房东改主意了。李幼冬叫他别犯傻,前滩的酒店一千块钱一晚,她知道那个时候安德烈其实手里没多少钱了,他为什么还是要去住很贵的酒店,李幼冬想不通,安德烈也没有解释。但是李幼冬有一点模糊的猜测,安德烈和她一样,他们都是从很差的环境里走出来的,所以对于以前没见识过、没有拥有过的那些好东西——漂亮衣服,漂亮首饰,还有豪华的酒店——他们都有很贪婪的心。这不是在说安德烈贪婪,事实上,安德烈是她见过最无所谓自己利益的人——听起来有点矛盾,但安德烈就是这样的人。阿索就不会这样,李幼冬觉得那是因为阿索从小什么都有了。当然,他也不是那种很暴富的家庭出来的小孩,但他就是有一种“见过世面”的气息,这是她和安德烈都没有的,所以对他来讲,适当地能吃苦才会让他显得可爱一点,不然就彻底是个混蛋了。安德烈不行,安德烈一点点多的苦都不应该吃了。后来李幼冬对安德烈讲了她这套理论,然后安德烈笑了。
“可是,”安德烈说,“你才是一点点多的苦都不应该再吃了呀。”
于是李幼冬就原谅了他的不告而别。就像他刚到上海的时候,她也很快就原谅了他们之前长时间的断联。
断联的原因没什么好讲的了,主要就是她和向荣有了矛盾,离开了北京,但安德烈选择了留下来,并且一直跟向荣保持着比较好的关系。李幼冬那时候22岁,还不知道成年人到这个年纪总是要各奔前程的,还觉得安德烈“背叛”了自己。所以后来她总是把安德烈当成大学同学。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去上过大学,但刚签约的时候公司给他们安排了宿舍,他们还要一起培训,上课,怎么不是同学呢?他们认识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个男人——当然,后来她又从女人变回了男人,很多人都觉得她很可笑,还有一些已经做完手术的人拼命骂她,说她让他们很失望……但是安德烈没有。李幼冬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了,总之她一直确定一件事,安德烈是永远不会伤害她的人。很难讲清楚,她后来习惯性地把阿索和安德烈放在一起比对,阿索当然是个更好的朋友,他更有耐心,感情上无比慷慨,他给予的陪伴和友情是李幼冬这一辈子都感觉还不清的。但有的时候阿索也会让她感觉很沉重,因为他这个人太好了,总是会关心她,问候她——尤其是她闹了一次自杀以后。她很有负担,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的不快乐就是对不起阿索。这种“必须幸福”变成了一种让她喘不过气的压力,她连不快乐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她当然也不想这样,但是她没有办法。可是安德烈就不会,李幼冬从来没有在安德烈面前感到有负担,虽然表面上来看,安德烈对她的关心还没有索寻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