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索寻给加尔留了联系方式,虽然他说得很不确定,但加尔还是主动地给他发了很多资料。包括隔都幸存者回忆录,采访,隔都犹太人后代的口述史,学界的论文和报道……等等等等。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些故事能够不要被世人彻底遗忘,以至于让索寻不知所措。他不敢承诺什么,并且始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很适合的题材。上面要求传达的精神是“中华民族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勿忘国耻”,索寻绞尽了脑汁也无法通过隔都的故事展现出来。
索寻花了大概两个礼拜的时间“游荡”,跟各种人见面。父母介绍的老教授,赵朔认识的老板,甚至是在网上聊历史话题的时候分享了自家祖父故事的网友——虽然后来证明那些都是网友在吹牛——仍然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其实他有两个已经成型的故事,一直记在电脑里,但是都跟项目的要求不挨着。索寻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完全枯竭的感觉,这是他接项目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当时他想,命题作文怎么了,谁还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教出来的?只要给他机会,让他拍电影,他肯定能找出一条平衡的路来。这一关他过了,以后总有机会拍自己想拍的。
索寻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下来。陆歆一直皱着眉头在听,见他停下来,适时地给他倒了一杯茶。饭是在美术馆附近吃的,找了一家评分很高的小馆子,但是人太热闹,吵得没办法好好说话,他们最后还是回了归去来山房,这里比安洲路要稍微近那么一点点。他们谈话在二楼的小会客厅,索寻比上次来的时候已经放松了很多,低头看了一眼陆歆泡的茶——果然是武夷山雀舌。
“后来呢?”陆歆轻声地追问,“怎么还是写了这个故事?”
索寻端起茶杯喝茶,笑了一声:“灵感找到了呗。”
《隔都》的灵感是索寻在加尔的那些访谈录里找到的。故事里的年轻人来自立陶宛的一个优越的犹太人家庭,他精通多门语言,擅长写诗和弹钢琴。他们得到了当时的日本驻立陶宛大使杉原千亩的帮助,在1939年顺利抵达上海,在这里中转等待,寻求前往美国寻亲的机会。在隔都的日子很不好过,他们十个人挤在一个很小的公寓里,没有食物,没有隐私,也没有尊严。音乐和诗歌在此时都显得那么无用,只能折磨他纤弱的灵魂。但他做体力活赚取食物,照顾家人,坚持祷告,努力活下去。他和身边的各种人都交上了朋友,德国来的犹太人,奥地利来的犹太人,俄国来的犹太人,中国人,甚至日本人。他是隔都里最快掌握汉语的人之一,也是最早得到日本人批准可以离开隔都去租界工作的幸运儿之一,甚至每个周末,他还可以去饭店里跳舞——直到他的中国人朋友被日本控制的当局逮捕。年轻人因为某一个善人而对日本民族产生的一厢情愿的好感终于被彻底粉碎,侵略者露出了他们的獠牙。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他不再有工作。1943年的冬天,隔都饿死了上百人,他的亲人亦在其中。故事的讲述者是他活下来的侄子,后来在美国定居。他回忆,他的叔叔最终选择吊死了自己,就在隔都解放前的那个春天。而他的挚友,那个被日本当局逮捕的地下党,在他们一家人离开上海前重新出现。在得知年轻人的死讯之后,这个中国人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伤心和遗憾,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话:“他读了太多的诗。”
就是这句话最终打动了索寻。
第一版大纲他只用了两天就写完了。他非常确定自己多少是有一点偏题的,意外的是,尤总很喜欢,甚至不需要他把成品剧本拿出来,定了主要角色就可以开始挑演员,把班子先组起来。钱不是问题,只要索寻想拍,淞沪会战都能给他拍一遍出来。那是八月,索寻记得很清楚,《粉鬂》即将上映,他的日程上排满了路演。他承诺尤总,等忙完了路演就会开始着手《隔都》的剧本。
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吧。索寻有的时候想,可能就是那段时间太顺了,他才会在采访的时候放松了戒备,说出了那些让人有空间去曲解的话,惹出了那么多的麻烦。在那场闹剧般的路演结束以后,索寻几乎庆幸他手头还有《隔都》要写。
他没有跟陆歆说得很详细,至少没有他自己脑海中回忆的那么详细。创作过程里的痛苦并不比他毫无头绪的时候减轻多少,尤其是在参与创作的人不再只有尤总以后——雄厚的资金支持也意味着有更多的人有资格来对剧本指手画脚,宣传部的“重点扶持”换句话讲就是一只时不时要伸过来摆弄摆弄的手——但在陆歆面前反刍这种痛苦没有意义,尤其是索寻不可避免地想到安德烈。
只有站在此时此刻回忆,才清晰地看到他当时变得有多依赖他。他们默契地当做路演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因为最近做的那个梦,索寻甚至有一些不太确定那天晚上安德烈是不是生气地从他房间里出去了,还是他们其实又说了一些话。总之,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再讨论“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样的话题,索寻那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完全交给安德烈,包括写不出来的痛苦,被一再干涉的烦躁,还有对自我的质疑与焦虑……甚至没有想过这是否应该是安德烈来跟他分担的。他们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并且以为还能这样生活下去很久,很久。就像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曾经在周末去租界的饭店跳舞。
他安静了太长时间,直到面前的红茶已经凉透。陆歆没有追问,耐心地等他自己讲下去。
“我写了六个……七个礼拜?”索寻不太确定的样子,“写完了。”
陆歆眨了眨眼睛:“这算快还是……”
“快。”索寻甚至有点自豪,“超级快。《粉鬂》我写了三年。”
他有点儿自嘲地笑了笑,一个项目推进的速度有的时候跟剧本的完成度真的毫无关系。只跟钱有关。
“为什么最后给别人拍了?”
索寻托着下巴,谨慎地措辞:“我……说错了话。”
陆歆困惑地看着他,没听懂。
索寻笑了:“我在不该说错话的场合说错了话,冒犯了不能被冒犯的人。所以我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