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中文里的‘隔都’其实来源于Ghetto这个词,”已经谢了一半顶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半侧着身子,一边讲解一边走,“其实是贫民窟的意思——看,大卫之星。”
他指着面前的砖砌建筑上的一堵门,金属已经锈迹斑斑,但六芒星的标记依然清晰可见。老房子里还有居民,几个中年妇女凑在楼道口,远远地对着这边的四个人指指点点,索寻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意外地发现他们的目光都在安德烈和他身边的美女模特身上。美女一头黑色长卷发,踩着一双高跟鞋,个头已经微微超过了站在旁边的索寻,和安德烈站在一起就像一张刻板印象里的外国画报,引得人纷纷侧目。
安德烈好像没有在意到那些目光,自如地接着谢顶男人的话往下问:“好像本来就是犹太人聚居区的意思?”
“是。”谢顶的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为对安德烈知道这种小细节还是因为他中文的流利程度。他叫加尔,是以色列来的学者,专门研究上海犹太人历史,在中国已经多年,但他也没有办法做到像安德烈那样一点口音都听不出。
“本来是指在意大利的犹太人聚居区。”他补充道,在“聚居”两个字上打了个磕绊,拿捏不好不同的声调。
美女听不明白了,把墨镜摘下来,眨巴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看着他们,用希伯来语快速地问了加尔一句什么,加尔也开始用希伯来语回答她,她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加尔转回头,非常贴心地对索寻解释了一遍:“她想知道上海还有没有犹太会堂。”
这个索寻也不知道:“还有么?”
“没有了。”加尔摇了摇头,“以色列建国以后,离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被召回了故乡,上海最后一个犹太会堂也在50年代停止使用了。”
他们继续沿着砖砌的建筑走,安德烈和美女模特跟在后面,正在用英语交流着什么。她今年刚从以色列来到上海发展,和很多外模一样,很快就跟安德烈先建立起了友谊——首先因为他的相貌会让他们产生是同胞的亲近感,然后发现他的中文出奇流利,在方方面面都能够提供帮助。索寻也不太清楚安德烈是怎么兜兜转转联系到加尔的,大概是类似同乡会一样的组织,在上海的以色列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社群关系。加尔经常带人来参观提篮桥这一带的隔都遗迹,安德烈说要带索寻来,他甚至都没细问原因。
“我听说你是一个电影导演?”加尔兴致很高地问他,“你要拍关于隔都的电影吗?”
索寻走在他身边,说得有点含糊:“暂时有这个想法,我先了解一下……”
“这绝对值得拍电影!”加尔的手扬起来,“你知道吗?在二战的时候,这里收容了两万多名犹太难民,被称为‘上海奇迹’!”
索寻也有些感慨:“我从小生长在这里,都没有听说过。”
“是啊,”加尔的神情稍微有些黯然,“现在很少有人提了。”
索寻有些安慰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和平饭店就是英国的犹太商人来中国建的。”
“对,以前那栋楼就叫沙逊大厦。他们在清朝就已经进入中国了——鸦|片贩子。”加尔挤了挤眼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到纳粹上台,大批德国犹太人流亡的时候,像沙逊家族这样的犹太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上海不需要签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接纳犹太人的地方。”
索寻一边听一边点头,安德烈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正陪着美女说话。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安德烈朝他招了招手。加尔没有看见,非常沉浸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就沦陷了。犹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了大半个地球,最后落进了德国人的盟友手里。日本接管上海以后,把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就是全部,被称为‘隔都’。他们承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时刻担心着会被日本人重新移交给德国……你去那边的公园看,还有一块纪念碑。”
索寻没有说话,他擡起头看着路边的民居,三层楼高的公寓楼外面带着明显的欧洲特色,每扇门窗上都有一道小小的拱门装饰。
“为什么日本人最后没有移交这些犹太人?”
“这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加尔耸了耸肩,“有人说是因为当时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还有人说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自己显得像德国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
索寻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笑了出来:“是吗?”
“绝对值得拍一部电影。”加尔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索寻的肩膀,又说了一遍。他们环视着这片街区,现在这里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样,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都已经被湮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加尔轻声道:“中国应该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索寻没接这个话,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现在其实根本还没有任何想法,说什么中国的《辛德勒名单》,听起来就感觉步子迈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当他跟安德烈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笑得险些把自己呛到。那是回家之前,他们和加尔告了别,女模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离开了,就剩索寻和安德烈,饥肠辘辘地随便冲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里吃晚饭。
“很不错啊!”安德烈抓起纸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认真地鼓励,“我觉得挺传奇的,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
“但是……”索寻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盖浇饭,愁眉不展,“这最多展现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没办法硬扯啊。”
“非得抗日?”
索寻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懒得再解释一遍。这个项目就是他“出卖灵魂”的报答,一篇命题作文。项目是宣传部定下来的,承制方是海亚影业,把他介绍过去的正是焦明辉。在《粉鬂》终于过审、下个月就可以上映的时候,焦明辉的推荐总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视。换句话说,索寻终于不再需要为了拍电影到处讨饭了。海亚那边的尤总跟索寻接触了一次,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他甚至给了索寻“创作自由”,只要契合上面下达的指导精神,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然而索寻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么好。这种连他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迹”,也只是他最近病急乱投医收集的素材之一。
索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饭都吃不进了。
安德烈提议:“不然你还是拍上海地下党吧。”
“你饶了我吧!”索寻直摇头,这就是尤总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案,但是索寻嫌土。
安德烈笑起来:“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电影,还是拍他们要求的电影?”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天真,但又什么都不说,十足讨人厌。索寻被他“啧”得嫌烦,把擦嘴的纸巾团了一团,往安德烈身上丢。安德烈躲了一下,还嘻嘻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索寻懒得理他。两个人进店的时候都饥肠辘辘,但点了以后又没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扫码结了账,去坐地铁了。
回到家附近的时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还是没吃饱,想买点儿回去做饭。索寻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只顾拿着手机查资料。安德烈就像带着个痴呆儿童一样,时不时地拉一拉,带一带,在超市的柜台给他买了杯冰饮,还要吸管插好了给他递到嘴边。索寻也根本没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着,一边咬吸管一边跟安德烈说:“诶,隔都的犹太人也参与抗日了。”
安德烈:“这不就凑上了?”
但是索寻还是皱着眉头:“那我总不能写个犹太主角,找个外国人主演……”
“那不挺好,方便打开国际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