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春风总无情
这是从姜煜那里学来的偏门道法,说是有让人开口说真话的功效。时珣从前没用过,现下正好拿这人试试效果。
因为被下了符,那人眼神直愣愣地瞅着前方,道:“那姑娘不可能愿意嫁,她好像有个什么心上人,但是她娘不同意,就一直也没嫁出去。前几天,成家老三对她用强了,毁了清白,不能不嫁。”
这实话倒也是简明扼要。
时珣咬了咬牙,一拍手解了他的符,又匿了身形,奔向了那成家。
成家里边,四处都是端着东西来来回回走的人。
红灯笼、剪纸、聘礼、火盆,都一样样地摆好了,就连院里的那棵梧桐树枝上,都挂满了红布条,喜气洋洋的。
正房台阶底下,坐着个跷二郎腿的年轻人,他正是时珣方才在幻境里所看见的那个新郎官。
此时,他懒洋洋地靠在房柱子上,不住地抖腿,一手还磕着瓜子,吆喝道:“哎?都麻利点啊!明天小爷就成亲了,今天这儿安排好了,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说完这话,他伸手又冲旁边的小厮要了瓶酒,悠哉悠哉地撮了一口,接着又道:“我要酒你就只给我瓶酒?下酒菜不知道?能不能机灵点?要你有什么用?”
那小厮连忙道歉,马上就拿小菜去了。
时珣握紧了手,青筋暴起,他到底年纪小,又从小被护在采芑殿,哪里见过这种人渣,他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到那人脸上,然后现了形,怒道:“你是不是人!”
那人猝然被打,门牙都掉了一颗,鼻血也直流下来。
他吐出一嘴血沫,骂了一句,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和时珣决一死战了。
但就在他站起身来要招呼人的时候,时珣却忽然感觉面前的人和院落一阵晃动,再缓过神来,却似是一桶黑漆从他面前直直浇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世界一点点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噬,然后声音消却,归于沉寂。
时珣有点慌。他撚了个火诀,打在掌心,试图照亮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那火苗却只是在他手心晃了一晃,就如淋了水一般灭了。
他咽了口唾沫,嘴唇发白,下意识地伸手摸剑。
呼,还在。
他一把抽出剑,举在身前。
几乎是一刹那,时珣忽然感觉脚下踩的东西变了。
刚刚他在成家院子里,脚下踩的大概是石头一类的东西,硬邦邦的。但是现下,他脚踩下去却是松松软软的,像土。
而且,他身边好像长了些东西。
他彻底慌了,伸手去抓,却只摸到了软软的花瓣和叶子。
这是那片凤仙花丛。
姜煜的心愈来愈慌,他心中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刚刚他发现了那个阵法以后,又绕到后院,看见了一具被乌鸦啄干净了的白骨。
一堆骨头,自是也不至于画什么阻隔气味的阵法。但姜煜走近细看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一次,他直接吐了出来。
吐完了,姜煜扶着墙喘了口气,本来想从院子里那口井里舀点水喝,结果转着轱辘吱扭吱扭地摇了半天,却在水桶里看见了一个人骨头。
他和那个骷髅头面面相觑,最后,姜煜一下子松了手,等到听见了那桶水咕咚一声落回井水里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
他再不想在这个鬼宅子里待下去了,和一堆人皮待在一起都比这院子里舒坦。
想起这鬼村子还淌着一条河,姜煜也不顾他师尊说的那什么不可御剑啊云云,脚尖踮起剑身就冲着那河飞了过去。
姜煜直冲进了河里,舀起一口水就吞了下去。
那种崩溃到绝望的恶心几乎压不下去,他喝了好几口冷水,咕咚咕咚地,最后又把水吐了出来。
那一刻,姜煜真的很希望来一场雨,把这肮脏的村子洗一洗,或者水涨潮了,把村子淹没冲毁了,重新开始。
他躺在河滩上,闭上眼睛,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画了个传音符。
符光很快亮了。
姜煜道:“师尊。”
安玉淙“嗯”了一声,等他说话。
“这是什么地方啊。”姜煜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啊。”
安玉淙:“自然是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就算是化成厉鬼,这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做出这种事来啊……?这种恶人师尊你就不能直接不让他出生吗?让世界上全是好人,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地生活不好吗?”
安玉淙叹了口气,道:“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阿煜,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这是恶人?你怎么知道如果世界上全部都是好人,那么世界就太平了?”
“啊?肯定是他做了坏事,他就是恶人啊?如果世界上全都是好人的话,那不就没有人作恶了吗?”
“世界里必然要存在阴暗面的。”安玉淙道,“你知道他是好人,他是恶人,是因为有人犯过恶,有人行过善,这样你才看到善对人是好的,恶对人是坏的。如果将世界上的恶全部斩断,只留下善的话,那么善良就没有意义了。善良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也是需要去追求去打造的珍贵品质,而不是人们生来就被赐予。人们只有知道了善良的珍贵才会去珍惜它,如果善良像路边的杂草一样泛滥,那么就不会有人把它当做宝贝了。”
姜煜不解地道:“可是,如果善良像野草一样多的话,那岂不是满世界都是好人?既然满世界都是好人,那让这种所谓的宝贝善良被所有人拥有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样的问题。”安玉淙道,“你怎么知道它是善良?我说过善良是一个需要去追求的珍贵品质。譬如,人间总是说干泽或者平庸女孩子到了一定岁数就要嫁人了,嫁人以后相夫教子安度此生就可以了,你觉得这对于女孩子来说,是善良吗?”
姜煜茫然道:“不是吗?”
“那如果,有的人不想结婚,不想相夫教子,她只想出去闯荡,去经商、去行医、去做官、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展示自己的独到厨艺,但是这样的梦想和希望她相夫教子安度此生的父母冲突了,怎么办?”
姜煜崩溃道:“那应该怎么办啊?!”
“你看,对于现在的人间大部分人来说适用的善良,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那就说明,这种善良还是有局限性的,还是存在不足的。”
姜煜:“那……这种时候,恶又有什么用呢?”
“一方面,是衬托善,让善这种品质更高贵。善恶相对相生,有屠城的恶人,也有护城的伟人,伟人之所以高于恶人,就是因为恶的存在。”安玉淙顿了顿,又道:“另一方面,就是仙君的职责了。这个世界创立起来,有凡人,有仙君,有神君,各司其职,只有凡间有恶,仙君才有治理的必要。我让这些恶存在,也是为了让仙君有活计干。”
姜煜懵道:“啊?……哦、……哦。”
“说到底,一开始,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一切定性,都是自混沌中摸索出来的。”安玉淙叹道,“你若是想论道,你们回来后自会细讲。”
姜煜挠了挠脑袋,道:“不想了,想不明白。”
“想办法找找你师弟吧。”安玉淙最后道,“他那边情况不太妙。”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
方才喧闹的小村子,现下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与死寂。
时珣站在村外的凤仙花丛里,冲着小村子唯一的一条土路。
砰,砰,砰。
时珣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疯长的凤仙花,感觉喉咙发干。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整个村庄如同悬于长廊之中的一盏纸灯笼,飘飘忽忽地闪了闪,沐入夜色的房屋与高挂夜空的下弦月,仿佛受了一块坠入水中的石子,荡起涟漪。
嚓。
风停了。
寒光凛冽。时珣抽出剑,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东西。他空出的那只手却凝诀,打算在一株凤仙花上画一道传音符。
因为紧张,他的手有些出汗,也有些发抖。但传音符的那道蓝光还未亮起,他就看见自己对面的小道尽头,出现了无数个猩红色的光点。
他低头,咬着牙把符咒一笔画完,那蓝光亮起的刹那,那些猩红色的光点却无数倍地逼近到了他面前!
那是刚刚还和他说话的村民!
他连一句师尊都来不及喊,就被迫点地而起,跳出了那群村民的包围。
那个速度,已经不是人能够达到的了。时珣心知自己是又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幻境,他心里暗骂了一声,便一个剑光打过去,暂时击散了他们。
虽说是幻境,但幻境中受到的伤害也会加诸现实。时珣既要保证自己不受伤,又不能伤到村民,他叫苦不叠,只得几步跳上了一家的房梁。
那道蓝光在远处只亮起了一刹,瞬间就灭了。
时珣心里一凉,却又见那群僵尸一般的村民桀桀桀地笑着,猩红猩红的眼睛无神地直盯着他走过来。
他心里越来越乱,知道这一个小房子抵不住这么多村民,便几下跳到了最高的成家房梁上。
风声烈烈,时珣耳畔又传来诡异的尖啸声。他头皮发麻,正准备结阵试图破开这个幻境,却猛然发现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
时珣僵住了,他知道那是刚刚在屋里独自垂泪的姐姐。
也就是那个新婚当日死在自己花轿上的新娘子。
她极瘦的身子掩在宽大的大红色喜服中,阴风阵阵,灌入她袖中,在这高耸的瓦檐之上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