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地远行客
了结了这一桩事,安玉淙抚了抚那上好的青瓷盏,道:“这茶不错,你从哪得来的?”
男孩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拿着一个小食盒,听见这话,眉眼一弯,有些得意地露出一个带着小虎牙的微笑来。
“先生喜欢?我从少爷们的茶水里扣下的。”
“你倒是直接露底,不怕我抖出去?”安玉淙拿手支着头,道,“哦,也是,喝了你的茶,就是共犯了,你也不必怕我抖出去。”
那小厮似乎也是和他熟了些,便也不再拘束,道:“可不嘛,先生一盏茶下肚,也是洗不清了。”
接着,他打开了那小食盒,又拿出一碗粥来。粥氤氲着热气,一看就是刚做好。男孩把粥小心翼翼地端到安玉淙桌上,道:“先生,还有粥,您若是饿,便尝尝。这是我打听了先生的口味做的。”
“好罢,又是贿赂。”安玉淙道,“栽了。”
他端起粥盏,拿勺子轻轻搅了搅,待到那碗略微凉了一些,才又舀起一匙,放到嘴边吹了吹,方吃了下去。
小厮见他吃粥,有些紧张道:“……先生,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寂静。
安玉淙顿了一下,然后又搅了搅粥,勺与碗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点烫。”安玉淙似乎往后坐了坐,“再晾晾会好些。”
白粥滚烫的水雾萦绕着,让安玉淙的面容在这昏暗的小屋子里有些不真切。可即使是不真切,但男孩子还是能感到,他有些出神。
可安玉淙又斟了一盏茶,这次却是递给了那小厮。
“既是共犯,那便通个名字罢,你叫什么?”
小厮接过茶,这次却是有些犹豫。
“我……姓王,家里穷,从小卖了当奴隶的,没名,只是家里排老十,算个小名,先生叫我王十吧。”
“王十……”安玉淙垂眉道,“好生随意。”
他这话平淡而清冷,有种抹不去的疏离感,但是后半句话,他的声音又稍微放得柔和了些,仿佛慢慢在热粥的白雾里晕染了些许烟火气。
“十日为旬,你倒不如叫王旬。”
那小厮一愣,还没说话,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缓缓地,揉了揉他的头。
“好了,过不久就天亮了,你们贺府明日怕是会忙得很,你先睡会儿吧,明天还有些精神。”
话音刚落,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厮,竟是已经蜷了眼,直接睡了过去。
少年面容略显稚嫩,骨架也还未张开,自是不重。安玉淙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抱起他来,放在了榻上。
渐淡的夜色里,安玉淙背着手,打量了那小厮许久,挑起眼,只是微哂,并不说话。
他摇了摇头,然后挑了条鹅黄色碎花纹样的小被子给王十盖上,紧接着走向了他这客房的大门。
屋内的蜡烛燃着,不时发出噼啪的爆声。
已经寅时了。
在门后,安玉淙很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不久,果真有人叩门。
来人是个太监。
那人道:“安先生,圣上早起,想设御前讲席,听闻贺府内有大儒入住,便想着请您去讲课。”
“不敢当。”安玉淙道,“鄙人多疾,又大病初愈,而陛下福泽金安,只恐病气侵扰陛下贵体。”
“知道先生身体不好,陛下特赦先生坐讲。”那太监道,“先生,请吧。”
这也是一定要把他架过去了。
安玉淙早出贺夫人那屋的时候就知道,贺府今天这人一死,不可能无声无息。那皇帝和公主虽然没露面,但也不是说不存在。
凡世皇帝所到之处,眼线侍卫必不可少,闹鬼这样大的事,必然也传到那皇帝耳朵里了。
所以必有问责。
贺府那德行,八成会推脱责任,然后向皇帝献宝。
那谁是那宝呢?
对于有一个乾元女儿的皇帝,若是一次祭祀就能赚得一个干泽驸马,岂不美哉?
安玉淙却是冷笑,然后道:“怎么,皇上此行竟是一位翰林也没带吗?竟要请我这么一个穷书生”
他作势要关门,但那太监那只手,却忽然阻住了门缝。
那老太监一双瘪皱的手,霎时变得平滑细嫩起来。
但那双手,白皙到,有些发青了。
安玉淙擡眼一看,那张与昨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没有瞳孔的脸就凑了过来。那女鬼咧大嘴笑着,然后抓住了安玉淙的手腕。
“嘿嘿,抓住你了。”
安玉淙无奈道:“姑娘,都快白天了,不要闹了好不好?——那个贺泗,都死透了,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姑娘?你叫我姑娘?”那鬼阴恻恻地笑,“可笑,我还算个姑娘?”
可是马上她又变了个脸色,一把扑向安玉淙,钳住他的脖子,怒吼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你一定知道!你们这些人!”
也许是那女鬼力气太大,安玉淙竟然就那样被她掐到了地上。但他还是淡淡地笑着,然后柔声道:“姑娘,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女鬼的眼白忽然翻出骇人的红血丝,一双惨白的手更加用力地钳住安玉淙的脖子。她的怨气丝丝溢出,刹那间化为了万道黑色利刃,直直冲着安玉淙。安玉淙面色发紫,却并没有反抗,只是闭上眼睛,似乎还笑了笑。
忽然,一只手从安玉淙面前飞过,一把抓住那个女鬼,然后直直将她摔到了地上。
那女鬼有些惊骇,再一次扑过来,却被利落地一把推到了门外。
那个水淋淋的惨白女鬼,尖叫嘶喊着又要扑过来。这时候安玉淙自他身后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将揣到怀中的书生笔抛到了那女鬼怀里。
女鬼愣了一下,她捧着笔,好像特别崩溃,半晌才颤声道:“阿清?”
这时候那小厮叹了口气,挥手收了那女鬼锁进符箓里,转过了身。
安玉淙看着那个打退了鬼的小厮,笑道:“身手不错。”
王十足足望了他半柱香时间,然后道:“你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了。”
安玉淙找了把椅子坐下,道:“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玉淙端起那碗粥,道:
“世界上,只有时珣和小白,知道我喜欢往粥里放盐。”
“这样吗?”
男孩眼睛一动,似乎有些惊讶也有些欢喜。他望向安玉淙,道:“我以为……师尊你身边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安玉淙无奈道:“这种习惯有什么好宣扬的……”
“王十”却是一笑,伸手从自己脸上拂过,露出了真容。
丰神俊朗,剑眉锐利,灼目灿华,英气逼人。
是时珣。
他缓缓向安玉淙走去。
安玉淙甫一放下粥碗,时珣却忽然半蹲着弓下身,紧紧抱住了他。男人沉重而滚烫的呼吸打在安玉淙方才受伤发青的脖颈上,又麻又疼。
“师尊。”他轻轻地道,“我好想你啊。”
安玉淙默然不语。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和时珣能再见的话,他会是什么心情。
他可能会激动,也可能会崩溃。
可是这一天来了,他也只是那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或许是,他早就料到了,终有一天,他会和时珣再见。
又或许是,他已经累到,对于时珣,都拿不出什么过于强烈的情绪了。
阳光翻涌着流淌在周围,雪已经停了。可是却合该有一场盛大的蝉鸣,唤起许多年许多年前尘封的情意。
他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帘,然后摘下了缚眼的布帛,山水一般清秀俊逸的眉眼忽然软下来。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时珣的后背。
时珣刚刚还随性自如的姿态随着他这一拍,忽然就崩塌了。他眼眶发红,几乎是缩进了安玉淙怀里,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伸手触了下安玉淙刚刚被钳住的脖子,见安玉淙躲了一下,心疼道:“疼吗?是不是很疼。”
“不疼,过几天就好了。”安玉淙摇摇头,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