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鬼逢神
自旧梦中回神,安玉淙还有些恍惚,但马上,他的心脏几乎炸裂开来,一股剧痛瞬间将他吞没。
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安玉淙苍白瘦削的脖颈流下来。安玉淙浑身发颤,连漂亮的睫毛都润满了冷汗,软软地黏在眼睑上。他微微弓下了腰,按着自己的心口处,不住地喘气。
疼,疼啊。
剧痛的恍惚间,仿佛鲜血淋漓的荆棘密密长成黑影,在极冷的温度里结成冰刺向他的五脏六腑。冷彻的黑色与血色里揉杂着湿重的白气,几乎要抽空他的心脏。
空空的胸腔里,他只能感到心脏在艰难而沉重地跳动。
他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谷见他陡然面色惨白,捂着心口粗重地喘息,赶忙将袖中袋子里的药瓶拿出来喂了他一粒。
“安玉淙?安玉淙!”
南谷的医术,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都是赫赫有名的,说活死人肉白骨,那都毫不夸张。而这药,就是他研究了好些阵子帮安玉淙缓解这要命的心脏疼的。
安玉淙咽下药丸,身边扭曲模糊甚至痛出重影的世界骤然清晰。安玉淙舒了口气,后脊倚在桌子上,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草,你吓死我了。”南谷道,“一提那小子,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跟那没关系。”
安玉淙目光沉沉,最后道:“不过……
他这一句话声音很轻,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就好像风一样直接飘过了。南谷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安玉淙语气冷淡,但细听还是有点发颤。他姣美清俊的面容此刻却苍白如纸,显然是一副病弱至极的脆弱模样。
“那贺老爷死了,你明日还去书馆上课吗?”
“我去不去上课,和那老头死不死有什么干系。”
“是吗?”南谷道,“可我觉得,安钰该死了。”
“安玉淙,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南谷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
刹那之间,粗糙的桌面之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幻影。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年已及冠,却仍像少年人一样将头发束成一个马尾。他穿着玄色的长袍,衣襟与袖口处烫着灼目的金色玉茗花纹样。
那个青年站在雪山上,剑眉如刃,眉眼如星,英气锐利,俊朗已极。
只是他的眉头永远紧锁着,好像有什么此生难以释怀的心事,那样俊朗的容貌平生添上一抹沉重,就像悬在头顶垂垂欲落的一块巨石压在这个青年人头顶,时刻逼着他为这天地下跪。
是时珣。
“我说了,他一直在找你。”
南谷道:“你回去吧。”
安玉淙伸出手,他纤长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那幻影,时珣的身影就如同尘埃般散尽了。
那雪屑般散去的晶莹映在安玉淙一双山水般淡雅而淋漓的双眸里,仿佛流星般划过夜空深邃的温情。
他忘了,神君是不能触碰幻境的。
因为没有幻境能困的住神君,神在,现世在。
黄粱南柯,庄周梦蝶,对他都是虚影泡沫,碰一下,就散了。
镜花水月。
“南谷。”他低声道,“算了。”
几缕碎发沾了汗,黏在安玉淙苍白的额头上,但他拢在脑后的长发却有些散乱,半松着,掩住了安玉淙的眼睛,仿佛是要藏起什么注定要存于黑暗之中的东西。
但是,在喝酒和这件事情上,南谷总是显得分外激动。
“安玉淙!”南谷抓住他的手腕,仿佛真动了气,怒道,“你以为你是平庸?安玉淙!你他妈是个干泽你忘了?你是个结了契的病秧子干泽!身子骨差成那样,你还天天把抑制雨露期的药当糖球磕着玩?我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下来好心看你,你真当我是那活菩萨特地下来赈灾行善来了?”
“而且。”他又道,“你那徒弟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非吊着他吊这一百年?他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他一直记挂着你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不想回去。
安玉淙甩开他的手,他虽身子差,但劲儿却是不小,那力气几乎将南谷抛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南谷被摔得猝不及防,惊愕道:“安玉淙!”
“你口嫌体正直什么!你明明是也放不下他!去年春天那个喝多了抱着桃花树哭成傻子的人是谁啊?你别装失忆!你真不想他?!”
“你一个吉狐财神,什么时候改当红线月老了。”安玉淙幽幽道,“我可不记得我有给你改行。”
“行,官大一级压死人。”南谷道,“你就倔着吧,我看你最后在哪躺尸。”
听到这话,安玉淙却忽然低下头,笑出了声。
只是,那笑声,怎么也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南谷被他莫名其妙的笑容笑得心里发毛,半天不敢说话,谁料安玉淙最后就挑了挑眉,冲他道:
“借你吉言。”
安玉淙告诉过他自己很多次,他该放下了。
就像他这一生遇到过的许多人。
他的一生,周遭人影攒动,却都是与他擦肩而过,或带着恶意,或带着抱歉,或带着不解。
只有时珣,是因为遗憾。
可是那天晚上,他还是梦见了时珣。
他梦见大火灼灼,火光染红了漫山遍野。枯草黑灰伴着噼里啪啦的声响随风呼啸。时珣站在火的那头原野的那头,一言不发。
他黑墨色的瞳孔里翻飞着绚丽的野火,而隔着野火,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流光溢彩的火烧云。
波澜壮阔。
火烧云随风滚动,仿佛真正的浪一般,永无止息地翻涌着,从天的那边涨潮,好像要把他淹没。
火,火烧云,火。
火烧云和火同时涨潮,温顺地扑向他。
可安玉淙只感到寒冷。
然后,他看见时珣,在火的那边,张开了双臂。
“师尊……”
安玉淙恍然惊醒。
屋内的烛火早已燃尽,朦胧的光缓缓褪色,滚滚的凉意夜色重新淹没小屋,夹杂着星光与月色,翻涌着过往中的笑语欢声,绝望悲泣,空白无声,黯淡落魄。
它们在回忆中翻涌,在夜色中涨潮。
安玉淙伸手摸了摸被褥。
是冷的。
怪不得。做了那样一个绚丽的梦,竟还会冻醒。
南谷那狐貍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眼下这小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呼了口气,蒙蒙的白气聚拢了又散。
安玉淙赤脚下了床,将早已熄灭的火炉又点着,坐在椅子边上烤了会儿火,觉得身上暖和些了,方才转回去睡觉。
也许是倒霉,安玉淙正要躺下,就听见了叩叩的敲门声。
恰好,敲门声一落,远远地便传来了更夫报二更的声音。
“安先生?安先生?”
安玉淙头痛地起了身,搓了搓手,在眼上系上一根白布帛,然后随便披了一件斗篷便去开了门。
外头是个白须白髯的老头。
那是贺府的管家。
那老头一看见他,二话没说就给他跪下了,吓得安玉淙忙检查自己的眼布是不是蒙好了,哪成想那人抓着他的斗篷道:“先生,先生救命啊!”
安玉淙扶额道:“这……您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先生!我家老爷失踪了,您说……偏偏这时候,圣上和公主从郊外祭祀回来了,公主住腻了郊外的神庙,非要进城……这不,刚刚陛下身边的陈大人来下了旨,要把我贺府辟作行宫!您知道,陛下就这一个公主是乾元,宝贝得很……这、这……我贺府,一直都是老爷管这些礼节啊歌舞啊什么的,现在老爷不知道去哪了,这……我们贺府可怎么活啊?”
“嗯,所以?”
那老头又梆梆地冲他磕了两个响头,道:“先生您熟读经典,通晓礼义,今日我贺府想邀您去贺府为我们指点礼节。”
“是吗?”安玉淙冷笑道,“我听说贵府一门三进士,荣宠得很啊,怎么今日皇上来了,反而来找我这个穷酸书生呢?”
见他一下点出问题,那老头脸一僵,但随即又堆满了笑,道:“先生,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我们也是不放心……况且,若是您今晚出面帮我贺府,我们老夫人定有重谢!”
“罢了。”安玉淙打了个哈欠,淡淡道,“重谢不必,补上酒即可。”
语罢,他阖上门,在斗篷里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棉袍,便出来了。
那老头赶忙在前边为他引路。
说也奇怪,这安先生明明拿布蒙了眼睛,却仍然走得四平八稳,仿佛眼睛毫无妨碍似的。那老头在前边打着灯笼,回头看了安玉淙一眼,想看看他是不是跟上了,却发现安玉淙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安先生?您是怕有雪跌了跤么?跟着小的,前边有给您备的车!”
安玉淙站在原地,却忽然道:“……冬日,也有桃花么?”
他雪白的鼻尖冻的通红,但在寒风中,仍旧一耸一耸地嗅着什么东西,好像很茫然又很吃惊。
“您说什么?桃花?!”
那老头四处闻了闻,疑惑道:“您怕不是魔怔了,正月里哪来的桃花?是有人熏了香飘到这里让您闻见了吧?”
“大概吧。”安玉淙裹了裹斗篷,面无表情道,“应该是闻错了。”
这时,一个穿褐色窄袖棉袄的下人驾着一辆马车在两人面前停下了。
“吁——!!”
车轮碾过夜里已经结冰的厚雪,咯吱咯吱的。
“安先生,您请上车吧。”
安玉淙回头望了望身后。
刚刚那股莫名其妙的桃花香已经被风吹散在了风里,此时他的身后只有一条悠长逼仄的漆黑小巷。
“好。”
不过,说是请他来询问伺候皇上礼法方面要注意的,但最后,贺府也只是给他备了一间房,让他在这里好好歇息。
安玉淙缓步迈入客房。
灯亮着,烛火影影绰绰地映在绘满四季花草的屏风上,勾出一个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