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梅月别篇
番外——梅月别篇
回首望去,她这一生跌撞磕绊,也不过一点欢愉。
都同那人挂钩。
1.
我出自境原梅氏,是父母最小的女儿。我父亲是梅氏家主,母亲却无父无母、没有姓氏,辗转来到梅氏,被祖父训为父亲的暗卫,我父亲爱上了她,不顾家族阻拦将她娶为正妻。
母亲不同于父亲钻于书籍,反倒多番带兵打仗。因我父是个文人,家主的责任便落在了母亲身上,她生我的时候已过不惑,难产之时保下了我,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她却是我心中的巾帼英雄。
我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兄的长子同我一般大。
我生下来便患不足之症,五岁时还不会说话,几个哥哥姐姐虽未因母亲之事迁怒于我,却因年龄之差,待我也算不上亲厚。
而我的父亲自母亲死后闭门不出,从没有看我一眼,只扔下一个名字‘月别’,别离、凄月,算不得什么好名字。
他并不喜欢我,甚至有些厌恶我,因我的出生带走了他的爱人。我听府中的下人说过,我的名字亦是他在同我母亲告别,我的母亲名字中有一‘月’字。
唯有三姐扶雪,她大我十二个生辰,常将我揽在怀中,教我读书习字。
那一年的冬天极为寒冷,父亲思念成疾,撒手人寰。
按理应是大兄继为家主,可他亦是文人,又没有一个能带兵的妻子,底下的族人并不信服他。二兄力排众议,尊大兄为家主,无人敢与少年成名的二兄做对,就这样,大兄接任为梅氏第一百一十九任家主。
父亲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庭院里,旁支的小郎君们瞧见我,骂我是个灾星,我抿唇不语,被他们用雪球砸在了身上,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侧眸望过正厅里的棺椁,许多身披素衣的人跪在蒲团上,泪水淹了我的视线,好似在我眼前拼凑出一个女人的模样。
那是我的母亲,我曾偷偷进了父亲书房,在桌案上看见了母亲的画像。
她生的很好看,眉眼在飞雪中显得柔和,上扬的丹凤眼正在睨着我,清浅的眼睛像是浸在寒霜里的玻璃,冷冷清清地望过来。
我抽噎着问:“母亲,我死了,你便能回来吗?”
这是我出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说的有些费力,声音也很轻。
三姐急匆匆地跑出来,搂住我,将我被泪水浸湿的小脸揽在胸口,她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看见我通红的眼眶,低声哄我:“小六别怕,姐姐在......”
三姐抱着我,那些人在她身后给我吐舌头、做鬼脸。
五姐跟着出来,她的眉眼生的很像母亲,有双冷淡的丹凤眼,她站在那些欺负我的小郎君面前,冷冷道:“你们也敢欺负我妹妹?都滚出去跪着!”
五姐跟在二哥身边练武,能够轻易将他们打翻在地上,那些小郎君很怕她,一溜烟儿地跑没了。
我揉了揉眼睛,五姐的笑脸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她像是叹了口气,弯腰道:“小六,怎么是个哑巴呢?”
五姐年少丧母,向来不愿同我说话,这是她头次里对我笑。
我觉得惊喜,便扯出一个笑脸。
许是泪水黏在了脸上,将我的脸衬得有些滑稽,竟惹得两个姐姐笑了起来。
2.
因要为父守孝,三姐的婚事便要往后拖,她的未婚夫是谢氏长子,谢哥哥对三姐情深义重,愿意等她三年。
我六岁时,时逢二哥出征,四哥五姐偷偷跟了去,陛下微服出访来到了境原。
他见到了我三姐后,惊为天人,不顾她戴孝之身,以梅氏阖族乃至谢氏一宗相胁迫,要将她册为皇后。
那日,一向温柔的三姐红了眼睛,我无措地站在她面前,想为她擦去眼泪。
那位年轻的帝王站在三姐身后,冷冷的睥睨着我,眸中的戾气骇人,我固执地与之对视。
三姐的话音里带着细微的轻叹,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头,“小六,‘月别’二字取自‘归月迢迢,无有一别’,世上之事,虽有离别之伤,亦有重逢之喜。父亲母亲对你最好的期盼,便是要你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我知晓三姐是在哄我,父亲从没正眼瞧过我,怎会对我有期盼呢?
“大兄日有万机,二兄不善言辞,你四兄顽劣,五姐性情疏冷,但没有人厌恶你,我们都很爱你。”
“你体弱,往后阿眠会留下照料你。”一滴清泪从三姐脸上滑落,她同我挥了挥手,便要坐上去往肇庆的马车。
阿眠是去岁三姐带我上街制衣时,救下的少女,那时的阿眠父母双亡,被婶母卖到了青楼,因着性情烈,险些被打死在街上。
她此时眼睛含泪,不舍地望着三姐,眸中含着几分哀绝的愠意。
我拽住了三姐的衣袖,一字一顿道:“我要跟三姐一同去。”
三姐惊疑地回过头,欣慰地一笑,半晌,才落下一句:“我就说我们小六不是哑巴。”
陛下冷冷一笑,声音凉得瘆人,三姐瘦弱的肩颤抖了两下,狠心将我的手掰开,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泪眼朦胧中,侍卫将我打晕。
次日醒来时,梅府已不见三姐的身影。
许是三姐走时交代了话,府中的人看我看我厉害,还从外头锁上了门。
我往窗外一瞥,瞧见了败落的梅花,不由得想起了三姐,泪珠如花瓣一般掉落在地上。
武帝暴虐,天下闻之,三姐落在他的手中,焉能如从前一般畅意。
梅府的人,平素瞧着是多么光风霁月,可三姐被暴君带走时,亦只是唏嘘庆幸,甚至还有旁支的人来劝说三姐。
暴君性多变,哪怕梅氏是北襄第一氏族,也挡不住他的杀意,如若三姐悖逆,他定会灭了梅氏,梅氏的人不敢拦阻,我的晓得。
那是两百多条性命。
我虽然小,亦懂得三姐是为了家族荣辱入宫,以一个女子换这两百多条性命,是家族里心照不宣的事,可我依旧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厌恶他们。
入夜,我寻了个机会,逃出了府,一路跌跌撞撞,却落在了人贩子的手中。
起初,那人贩子瞧我生的好看,将我当作摇钱树,我逃了两次,他便开始用鞭子抽我,我的腿被他打折,不能再跑了,这令我暂时歇了心思。
我听见行人在议论新后,说陛下极为宠爱她,为她造了一座极其奢靡的宫殿,大肆赏封梅氏族人。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三姐过得好便好。
之后,我随人贩子来到了九牧,因为我被打伤腿后还算乖巧,而一个断了腿的小姑娘,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人贩子不愿花钱,只摘了些药草将我的腿治好,草药性猛,我疼得说不出话,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
人贩子要将我卖去青楼,因为这样卖的钱更多,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话,趁夜色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谁能想到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竟敢翻窗逃命?
就这样,我逃了出来。
刚治好没多久的腿又疼了起来,鲜血顺着衣衫往外蔓延,我只能靠在墙根,慢慢地往前走。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他。
少年一身红衣坐在房顶上,背靠一轮明亮的月亮,长剑别在腰间,骨节修长的手上把玩着一只短笛。
我仰望着他,银辉洒落在少年的身上,衬得那张脸尤为清绝冷艳,我有一时竟觉得这是天上的神仙哥哥,看呆了眼。
“是天上的神仙来救我的吗?”我痴痴道。
他发觉了我的视线,或是听见了我的话,眯了眯眸,似笑非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他一开口,我才发觉他的语气里有些醉意,而他身侧放了个酒壶。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竟也学着大人喝了酒,绝不是什么神仙哥哥。
我回过了神,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这时,身后传来致命的呼喊声:“臭丫头,还敢跑?”
“让我抓住你,必要打断你两条腿!”恶狠狠的话一点一点逼近。
我心跳如鼓,躲进了一旁的草垛子里。
我透过草垛子的缝隙瞧见那人贩子横肉遍布的脸,他一边咒骂我,一边翻着不远处地草垛子。
“血.......哼!臭丫头,肯定跑不远。”
我听见人贩子阴冷地笑了一声:“呵呵......你肯定躲在这里面......”
一瞬间,我对上了那双阴恻恻的眼,我吓得蹦出了眼泪,紧紧闭上了眼。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六岁的我浑身发抖,眼睫疯狂颤动。
直到草垛子被人掀开,我不敢睁眼,眼泪夺眶而出。
许久没有动静,我才试探着将眼睛掀开了一个缝儿。
眼前却不是那人贩子,而是刚刚那个眉眼昳丽的少年,他沉默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一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少年叹了口气,像是瞧见了我腿上的伤口。
他伸手一把将我放在了背上,背着我往前走。
情绪起伏之下,我晕了过去。
3.
许是腿上的伤口发了炎,牵扯到了生有的不足之症,我一连晕了许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