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余杉
“……你怎么知道的?”余杉问。
“要查知名编剧穆心是否已婚,很难吗?”江淮将那碗红豆小元宵的保温盖打开,也放在她面前,继续问,“当年让我看到的那个人,也是你请人假扮的,对吗?”
余杉好一会儿才承认:“是。”
江淮没有再问其他的事,只道:“吃吧。”
余杉将那一小盅鸡汤和红豆小元宵全吃完了,餐碟中的其他几样菜,也多多少少动了筷子。
这几乎是她病情加重后近三年来,饭量最大的一次。
窗外的雪还在下,余杉从洗手间出来时,江淮已经不在病房内。
她心中蓦然空荡荡一片,随即又看到门后简易衣架上,那件还挂在那儿的大衣。
莫名舒了一口气。
她又走进洗手间,找了根皮筋,把及肩的短发扎了起来。照镜子时,又看到自己憔悴苍白的脸色。
原本只比他大一个月,现在的他们之间,却好似差了四五岁。
她洗了把脸,从镜中端详着自己如今的病容。
没一会儿,洗手间外传来开门关门的动静。
余杉擦干脸上水珠,走出去。
江淮将洗干净的饭盒放在一旁桌上,看向余杉时才说:“护士说你的主治医生明天调休,周五才上班。”
余杉似是猜到他要做什么。
“是治不好的,不用再问了。”
“那就转院,再去看别的医生。”
“没有用。”
“不看怎么知道?国内不行,那就再去国外,总有能治好你的地方。”
他的音量猝然提高几分,余杉喉间发堵,所有的话都变成了一块块顽石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治不好的……”
她喃喃着重复:“治不好了。”
她说着,腿部的力量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地蔫了下去。
余杉背靠着墙边的斗柜,蹲了下来。
江淮在她蹲下的瞬间,便几步过来,托住了余杉一条小臂,又随着她一起,低下身蹲了下去。
余杉擡手,摸到自己堪堪碰到肩膀的短发。
“我做过两次脑部手术了。”她将整张脸都埋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尽可能保持平缓地说下去,“每一次,都在我以为它不会再复发的时候,又重新长出来。”
江淮的指尖碰到她的头发。
忽地想起从前,十七岁时,余杉那头及腰的黑色长发。
她爱漂亮,更爱惜自己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每次从学校回来,不再被老师勒令要求扎起来后,便会叫奶奶给自己梳各种各样的头发,还要趴在那道矮墙上,大声将他从屋内喊出来。
等他从窗户探出头看过去,她便会眨眨眼睛,笑盈盈地问:“我今天好看吗?”
可现在,乌黑柔顺的及腰长发早已不复存在,像是绿洲变成沙漠后,逐渐枯萎的花。
江淮伸手,摸了摸余杉鬓边的头发。
“疼吗?”
是疼的,开颅手术,哪有不疼的呢,预后更生不如死。
何况还有无穷无尽的放疗与化疗。
“阿淮,你知道吗,这种病无药可治,还会遗传。”余杉声音苦涩,“所以当初,我爸妈离婚后才都不要我,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养。”
江淮伸手,揽过她单薄的肩膀,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放在了病床上。
余杉喉间发紧,却没有哭。
她早已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江淮要起身时,被拽了下。
低眸看到牢牢抓着他手臂衣料的那只手,骨瘦如柴,苍白若纸。
他便没有离开,弯着腰,让她抓着自己的衣服。
好一会儿,她才松开,轻轻问了一句:“你明天还会来吗?”
江淮反问:“你想要我来吗?”
余杉说:“我想见到你,可又不想让你看到这个样子的我。”
江淮摸到了她的头发,再不似从前光滑:“所以当初,才跟我提分手?”
余杉擡眸看了他一眼,又躲开。
“只有一小部分原因是这样。”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余杉慢慢地说,“你那时候才还没有毕业,学费和生活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江奶奶的病也要花钱,你已经很辛苦了……要我怎么告诉你?何况……”
“何况胶质瘤遗传,你觉得我会介意?”
余杉摇了摇头:“我们一起长大,我怎么会不了解你。”
她低头,蜷缩在被子里,声音闷闷:“明知没有未来这件事,太残忍了,我不想……不想拉着你陪我一起。何况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开。”
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做好了会在某个不等她做好准备的时间,迎接死神降临。
“可你走之后的这十年,对我来说一样残忍。”
方才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此刻这一句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穿进耳中,犹如一把利刃穿过心脏。
江淮拥住她,一下一下的轻拍她的背。
“江奶奶她,还好吗?”余杉问。
江淮低眉道:“你走那年的冬天,奶奶就去世了。”
余杉再忍不住,泣声道:“对不起……”
江淮用指腹,抹去她眼角泪痕。
“别哭。”他低下身,也侧躺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来之前,我查了一些资料,你要保持好心情,别哭了,你没有对不起我。”
他揽着余杉抱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阿淮。”
“嗯?”
“你怪不怪我?”余杉轻声问。
掌心碰到她瘦削的脊背,微凸的蝴蝶骨像两片嶙峋的山峰,他覆在上面,感受着犹如皮包骨似的羸弱。
“知道这些之前,我是怪过你。”他说。
怪你说走就走。
怪你违背誓言。
怪你也不要我。
江淮望着窗外飘絮般的白雪,想起分开的那个深秋。
他站在冷风里,眼睁睁地看着隔壁院子的东西被人一件件搬走,亲眼目睹她与一个年轻又成熟的男子乘车离开。
这些年里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那个画面都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上。
哪怕早已不会因为学费与奶奶的医药费发愁,不会因为给她买不起别的女孩都有的东西而窘迫,可那个深秋她离开时的背影,江淮从没有忘记过。
但此刻……他只觉得,最该怪的人,只有他。
怪二十二岁的江淮身无一物,连学费与生活费,都只能在开学前堪堪凑齐。曾经挑选生日礼物时,她都想方设法地替他省钱,拉着他离开橱窗里那些精致漂亮的项链,从路边一个手工制作银饰的手工艺人那儿,买下一只银制鲨鱼项链,还是残次品。
那样的他,怎么能让她拥有安全感。
“是我不够好。”江淮搂着她,低头,埋在余杉颈间,“对不起……是我不够好。”
他微微起身,垂眸时看着余杉的眼睛时目光沉沉:“我带你转院,我们去最好的医院的看病。”
他说着,便要打电话,请经纪人联系,再或者,去请朋友帮忙。
通话还没有拨出去,余杉伸手握住了江淮拇指。
“好,我答应你。不过明天再说吧,并不急这一时。”
江淮放下了手机。
余杉静静地看着他,窗外的雪簌簌地下,她笑了一下:“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擡起手来,在要碰到他脸庞几厘米时,又停下。
江淮便低头凑近,让她的手碰到自己的眼睛、鼻梁和侧脸。
余杉嘴角翘了下。
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在这个雪夜里依偎着睡着了。
没有两天,余杉转院到了协和。
病历全部交上去,又重新做了不少检查。
江淮推掉了全部工作,陪在余杉身边。
医生的结论与上一家医院却并没有多大区别。
谈论到最后,主治医生拍了拍江淮的肩膀:“做好最坏的打算。”
江淮在楼下的一只长凳上坐了很久。
直到有病患家属带着从食堂打来的晚饭路过,他才意识到到饭点了。
回去时,余杉已经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旁边床头柜上的药盒开着,止疼药又少了一颗。
他在床边坐下。
看了很久。
除夕那天,余杉短暂出了医院。
江淮带她回了家。
戚乔与杜月芬都在,他们进门时,桌上的年夜饭已经满满当当一大桌。
球球哒哒地房间跑出来,要往他腿上扑。
江淮怕它撞到余杉,抱起来递给了戚乔。
杜月芬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盘刚做好的鱼。
“回来得正好,吃饭了。”杜月芬笑说,“小淮,快让余杉过来坐。乔乔——再问问小谢几点过来?”
戚乔刚回完微信,抱着三脚架和相机过来:“还得一会儿,不用特意等,妈妈,你也坐过去。师兄,余杉姐姐,我们一起拍张照吧?”
余杉目光微闪,有点湿,点头道:“好。”
球球要冲过来,江淮才想暂时将精力充沛的马尔济斯拦住放回窝里,余杉说:“让我试试抱它,可以吗?”
杜月芬直接唤来球球,抱起送到余杉怀里。
江淮摸了摸球球脑袋,低声说:“今天乖一点。”
戚乔设置好自动拍摄,倒计时开始后,飞快跑回去,坐在妈妈身边,“咔嚓”一声,留下一张合影。
正好此时,谢凌云从家宴中抽身,戚乔打开门,看到他手里一支正燃烧的仙女棒。
她笑了下,牵着谢凌云让他进来,留下了一张最全的合影。
年夜饭吃完,他们看着春晚包饺子。
杜月芬准备了好几种馅料,照例往里头加了彩头。
今年的彩头又多放了两枚。
戚乔原以为谢凌云以前说会包饺子是大话,没想到他真的会,而且包得很漂亮。
“你不是骗我啊。”
谢凌云道:“我妈教我的,小时候骗我学,还说什么家务都不会娶不到媳妇儿。”
杜月芬笑问:“那还会做什么?”
谢凌云:“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