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争,把迟生最关心的人都卷进去了。
当初朝廷给的底线是云南必须出五千精兵,按照规定,一个精兵要战马、衣裳、盔甲、粮食,所以,辅兵是精兵的两倍。云南当真按照“规定”来了,还多出了一个后勤营,专门安置大夫、伙夫、浆洗缝补的健妇。
这样的配置,令人羡慕,也令人觊觎。
春生在京城交游广阔,许多人听说云南兵营的条件好,都想来蹭一蹭。
月底,二表哥带着平日里来得最多的几个人,再来春生这里蹭饭。刚到营房门口,就看到春生带着一队人风尘仆仆回来,有人身上还挂了彩。
“这是怎么回事儿?”二表哥连忙问道。
“小事儿,打猎,被野猪顶了一下。”说完拍拍自己表示没受伤,又招呼身后亲卫赶紧把手上的同伴带下去:“要是医官解决不了,赶紧去请小钟大夫。”
“你还有心情游猎啊,这都两个月没动静了。”二表哥唏嘘。
“不是游猎,是为了那一口肉食。这么多人盘踞在这里,周围的野兽闻到生人的味道,都不肯靠近。只能走得更远去猎一些野物,不然你们来了,我拿什么招待?”春生笑嘻嘻拍干净手上的灰尘。
众人只以为她说笑,堂堂安国公府的女公子,怎么会想吃肉还要自己猎。
众人说笑着进了营帐,女兵们先上了一些酒水,又推下去准备其他事物。
一个二代问道:“今日怎么没有甜水?”
甜水说的清水,这里水质不好,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总有一股苦味儿。而且大夫说了,这里的谁最好烧开之后再喝,也可以加一点明矾澄清,否则喝了是要生病的。春生这里女兵多,心灵手巧,对过滤杂质、澄清水源很有一套,她们能通过一套复杂的程序,把苦水过滤成喝着回甘的清水,就被这些人称为“甜水”。
在缺水的地方呆久了,才发现,喝酒远没有喝水舒服。喝多了酒,嘴巴里总是黏腻腻的,牙龈出血,还伴随着口臭。
“一天能过滤出的甜水就这么多,我的那份儿打猎的时候已经喝光了,现在哪里还有。”春生潇洒得坐在矮几上。
“真的假的,你身为主将,连口水都不能敞开喝,这可是你自己的营地。木大,你不会是舍不得,诓我们的吧。”
“诓你们作甚?”春生笑着接过一个女兵递过来的文书,三两笔签了,扬着自己手里的纸道:“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营中每日用度的文书,我不签字,后勤都无法保障。”
有好事者一伸手就给夺走了,春生也不争,任他们看。
这些人一边看,一边发出惊叹:“怪不得下头都传你心肠软,正兵吃肉,辅兵也给吃饱,有病还有军医看诊。你这军医也太多了,他们的待遇都和你差不多了。”
春生朗笑,“一个军医能救的人,比我能杀的人还多,怎能不好生供养。”
“咿,这是什么,借条?”
“在哪儿,我看看。”
“真是借条,你向军需官借了肉蛋米面,大妹妹,这是为何?”听说有借条,二表哥也坐不住了,一把抢过来看清楚,担忧询问,生怕春生吃亏。
“军中供给是定额,我多拿多占了,只能从下个月的份例里扣。所以啊,你们要找我,上旬来,等到月底,我都是举债度日了。”
闻言,二表哥轻叹:“怪不得你营中如此整肃,士兵对你忠心不二,单凭这张借条,就知军中风气好,没有吃空饷的臭毛病。”
“唉,这是迟生定好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她最讲规矩。如今在家里辛苦给我筹粮,总说穷家富路,不知道在家里怎么苦自己呢。”
“行军打仗,粮草是重中之重,二妹妹也是关心你。”
听了二表哥和春生的对话,起哄一起来蹭吃蹭喝的二代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脸皮薄的已经坐立难安,以为这是在借机提点自己。
他们说话的功夫,女兵已经烤好肉食端上来,众人此时再走,显得刻意、扭捏,在春生的劝慰下,只得继续吃饭。只是有好几个在心中暗下决心,下回不能再这样了。他们本以为春生营中粮多,才来占便宜。
他们也不腹诽春生,交往好几年,谁不知道谁,春生在京城手就很散漫,是个仗义疏财的主儿。
饭到一般,突然有传令兵前来禀告:“将军,我们旧独的人与河湟的人起冲突了,就在营门口。”
春生嘴里还含着肉,反手捉起长刀,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一路跑,一路把肉嚼吧嚼吧吞了,跑了快一天才打到的肉食,舍不得吐。
到了营帐门口,果然看见十几个河湟军打扮的士卒,正围在营房门口大喊:“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
“军营重地,为何喧哗?”春生排开众人走出来,她一身铠甲足以表明身份。
那十几个河湟士卒先是行礼,才道:“这位将军,不是我们聚众喧哗,是有人骗了我们的猎物,逃入营中。因军中有规矩,擅入云南军营者死,我们只是来讨个说法。将军,弟兄们在这里驻扎的两个月,嘴里没一点儿荤腥,今日好不容易弄了些肉补补身子,我们营中也有受伤的兄弟,就等着这一口救命呢。若是已经吃了,补偿我们一些米面也行。”
为首的人出来答话,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是个普通士卒。还时不时瞥一眼,云南军营旁边空地上,高高支起的木杆,上面有几颗用石灰腌制过的人头。
云南军中多女兵,毕竟春生就是女将。而女子入军营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在河湟这等苦寒之地,女人是财产。很多当兵的,一辈子见过的女人屈指可数,要么是老得可以忽略性别的老妪,要么是被众人簇拥着呼啸而过的贵女,他们只有看一眼的机会。他们这辈子拥有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身边、眼前,有这么多女人,怎么可能人人都忍得住,不犯浑、不伸手。
春生扎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告示牌,派人宣讲,又派人与英国公世子交接,严明规矩。她营中的女兵,也是正经上战场杀敌的袍泽,不许别人侮辱。因此,云南军的兵营比其他营房都远些。英国公世子也理解,在军中三令五申,不许人胡乱靠近,擅自入内者,格杀勿论。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以为自己是特例,以为自己本事大,以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些木杆上的人头就是这么来的。春生怕招来蚊蝇和疫病,还特意用石灰腌制了。
战争,还没开打,众人已经意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你说骗,怎么骗的?”春生问他。
“那人穿着云南军的衣裳……”
“只凭衣裳认人?可有看清相貌,确定是我军中的人吗?”
“又矮又白,还胖,怎么不是女兵?”有河湟军的人鼓噪起来,“你们是不是不想还我们黄羊?”
“胡说八道,我们营的伙食有口皆碑,难道还会看得上去去一头黄羊,说话放尊重些。”云南军的人不干了,这不是纯纯的污蔑吗?
春生转头吩咐人,“去伙头那里查一查,今日的猎物可对,有没有黄羊。”
河湟军领头的那个小校都摸不着头脑,女人就是麻烦,哪里不尊重了?女人天生个子矮,云南军待遇好,吃的又白又胖,这明明是福气啊!
不一会儿,亲兵就拿着几张单子过来了,上面清清楚楚得记着今天入营房的食材,从谁手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上面还有交接人和管事的签字画押,一切明明白白。
春生拿着单子才真切意识到,迟生那么重视流程、制度,到了要用的时候,何其便利。
一查就查到了,一个女兵被带过来,隔着栅栏,河湟军那边大声喊;“就是她,就是她!”栅栏都拦不住他们。
“安静,不许喧哗!”春生大喝,“都闭嘴,一个一个说!”
“你还敢出来?”有个河湟人怒气冲冲刚开口,就被他们领队的人拉住,换自己上场。
“这位姑娘,我们说好了,把黄羊给你,你给我们等重的白面,结果你一去不复返,我们等不到你,才来要个说法。你既然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不要让人以为,咱们河湟军舍不得一头羊。关键是信用,既然说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那女兵各自虽矮,却毫不怯场:“你们还玩儿倒打一耙啊!我是答应给等价的白面,可我已经把白面折成银子,给黄须儿了。你们这儿来问我要,是想一头羊、卖两回吗?”
“什么黄须儿?我们根本不认识!你才胡扯!就是不想还我们的羊!”
“我就和大哥说女人没定性,说过的话转身就能反悔,就该当场交货。你非说米面太重搬不动,如今想来,分明就是借口。”
女兵寸步不让:“黄须儿每次都跟着你们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是采买,正经买羊的,凭我们营房的待遇,我还能骗你们一头破羊?说笑话勒!”
一方以为自己被骗了,又急又气,一方认为自己被当成冤大头好欺负,又羞又怒,语气都不怎么好。加之驻扎两个月,日子乏味,两方火气都大。
眼看着,外头河湟军已经忍不住顶开栅栏,要面对面说理。这真要冲进来,不说他们能干什么。只说当初是立了规矩的,擅入云南军军营者死。到时候,真杀了不通人情,若是不杀,威严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