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先生,议一议怎么出兵吧。”皇帝理所当然的吩咐。
内阁辅臣们都不说话,拧眉沉思,一副“我在认真思考,不要打扰”的专注模样。
事实上,李首辅想的是,怎么就要决定如何出兵了?他们甚至都没商讨值不值得出兵!跳过那些“自古以来”“国土长存”的英雄豪气,过滤“帝王功业”“文治武功”的上位者心思,也不要想“青史留名”“八方来朝”的自尊自大,最能打动人的依旧是利益。
想要大干一场证明自己的想法,想要造个好玩意儿给时人歌颂的心思,想要让所有人都高看自己一眼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
李首辅乃是陇西人,当年太/祖打天下的时候,有谋臣进言,关外蛮荒、干旱、贫瘠,不值得用大军性命来堆。当时,陇西被沙陀人李氏所占据,既然是外族,把土地让给他们,令他们做臣属国,年年朝贡也就是了。
听到这种言论,还没当上阁臣的李首辅怒发冲冠、舌战群儒,喷得当时一干以“口舌”立世的谋事们掩面羞愧。因为那是他的家乡,那是自古以来都属于中原王朝的管辖范围,那不是某些人口中的鸡肋。
但是,在吐蕃的问题上,李首辅的立场,却天然偏向当初他骂的那群人。
吐蕃什么时候归属过中原王朝统领?攻打吐蕃能给朝廷带来什么好处?放任吐蕃内乱朝廷能损失什么?
如果利益上没有共同点,情感上又无法共鸣,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李首辅想不通,其他人也想不通。
见内阁没有人同意自己的观点,皇帝有些不悦,但还是维持住脸面,直接点了李首辅问;“李先生以为如何?”
“臣不通兵事,还请兵部尚书、英国公、五军营的将领前来商讨才可。”李首辅的话在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对吧?
把更多人拉进来,不能让己一个人扛雷。
皇帝从善如流,立刻让内侍宣召这几人进宫。
英国公事先不知道,进殿一听前因后果,就在心里骂娘。这群内阁的老乌龟,平日里有个什么剿匪的小冲突,都是自己计划好了一切,才让将领“听命行事”。现在知道拿武勋顶缸了,什么东西!
奈何,英国公刚把孙女嫁给太子,不能不给亲家面子。英国公又是武勋之首,只能先出头试探一下:“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要出兵,臣还需调阅近些年吐蕃来往文书,详细查阅吐蕃地形,寻找忠心向导,且,若事出兵,只能以地方边防军为主。边防军近些年与征战天下时相比,战力定然有所减弱。再则,吐蕃地形复杂,绝大多数人上去都会水土不服,若无大国医坐镇军中,将士们不死战场死病床,非吉兆也。”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出兵吐蕃,操切不得,需从长计议。”
很好,英国公说出了场中所有人的新心声。又不是吐蕃主动犯边,吐蕃也没什么值得抢的好宝贝,为什么一定要打?那什么狗屁的松日赞普,若是他自己能抗住,给他赐封号、爵位,为他的正统身份背书,他回报朝廷臣服,这是笔划算买卖。可他现在自身难保,朝廷再以帮助他的名义出兵,讨不到好,反惹一身骚,不值当。
皇帝仿佛听不懂臣子们的言外之意,他就突然天真的,听话只听表面意思了,问道:“依爱卿之见,筹备粮草、整肃军队需要多长时间?”
我的意见是拖,拖黄它。英国公是这样想的,但不能这样说。英国公只能道:“臣无对阵吐蕃的经验,暂时还估算不出时间。后勤乃是兵部和户部的权责所在……”
“何其可笑!”皇帝怒拍桌案:“卿家也是名将,怎出如此可笑言论。若是将军都要有经验才能打胜仗,朕还选什么名将、教导什么将官,都拉出去遛一遛,死道最后没死成的,自然知道谁是将、谁是兵。”
“朕意已决,给尔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朕的大军必须陈兵边境,威压吐蕃。”皇帝撂下最后期限,甩袖离开。
为什么呀?臣子们满头问号,拉着太子不许他走,走得了皇帝走不了太子,太子常年侍奉在皇帝驾前的,肯定知道他的心意。
“诸位臣工勿忧,父皇乃是听说吐蕃地域广大,人口却稀,又有矿藏之利……咳咳,”不能说的这么直接,太子重启话头,“百年来,吐蕃内乱,与我朝边境相邻的地方,常年受其骚扰。皇祖父平了西北之患,父皇也该平了这吐蕃之弊病,还百姓一个安乐康宁。恰逢大部族赞普来投,正是我朝插手吐蕃的大好时机。诸位臣工不要担心,松日赞普乃是安国公亲自引见,为其递交国书,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若是出兵,安国公亦可围攻包抄,胜算极大。”
太子见皇帝爹溜了,不能有样学样,只能硬着头皮解释。然后拉着英国公的手,语重心长劝慰:“不要有太重的包袱,千斤重担众人挑,有父皇高屋建瓴,有诸君子运筹帷幄,有众将士用命,何愁此战不成呢?”
“诸位臣工回去先筹谋筹谋,若有主意,本章可直接递到东宫。”太子孝顺,誓为父皇促成此事。
被太子好言好语得劝回来,英国公脚旧独步匆匆回到府邸,着急求见养老的父亲。
老国公如今是万事不管的富家翁,每天逗逗孩子逗逗狗,日子别提有多逍遥了。
英国公一头扎进来,就被老父训斥:“后头有狗撵你啊!都有白头发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毛毛躁躁的!不成体统。”
“爹,回头我给你做个铁桶。”英国公不理会老父亲的打击,“真出的大事了。陛下决心出兵吐蕃,儿子是怎么都没想明白,陛下用意何在?难不成真要打?在朝上直接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将帅肯定落在咱家头上了。”
“美得很吧,灭国之战的功勋要戴在头上了。你不是总抱怨生不逢时,等你能上战场的时候,天下都太平了吗?无法建功立业,嗯,去吧,功业等着你呢。”
英国公黑线,这都多久远的是事情了,怎么还记得这些小时候的傻话。“爹,儿子没和您玩闹,是真的。”
老国公撸了撸油光水滑的黑毛狗,声音悠远:“最近两年,老家伙们走得越来越多。老张走的时候担忧儿孙,闭不上眼睛。冯老狗历经四朝,辅佐两代明君,安稳退了下来,家族可保三代昌盛。我赵家蒙受皇恩,嫁女入宫,亦是几代的富贵。我们这些近气多、出气少的老东西,指不定哪天嘎嘣就没了。”
“爹,说出兵吐蕃!”英国公无奈,扯这些闲篇做什么!
“老家伙走得太多了,我原本满满一箱子的名帖,现在连箱底都铺不满了。所以,那些亲眼见过陛下功业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的功绩仿佛成了传说,被后来人吟诵。就像庙里高高在上的佛祖,虽然人人都拜,但人人都觉的遥远,与自己不相干。虔诚不再,人云亦云。所以,神仙要时不时显灵一回,让愚夫愚妇记住他的法力。陛下也要时不时重申一下权威,让冒犯他的人付出应有的的代价。”
英国公听得半懂不懂,十分难以理解:“就为这?谁冒犯陛下了?”
“你说呢?”老国公反问。
英国公迷糊,“我哪儿知道?”
“你还不如九娘呢!”英国公突然生气,以往自嘲说家中没有帅才,现在倒是一语成谶。“安国公不告而别,又算计请辞折子在后,不见陛下连安国公世女都没有册封。当年是陛下主动提出,待木氏姐妹如子侄,如今她俩写折子请罪,说擅自穿了皇子规制衣服,逾越失礼,陛下也只是留中不发。明白了吧?”
“安国公得罪陛下,和陛下出兵吐蕃,有什么关系?”
“朝廷能打云南吗?”老国公反问。
“不能!”这次英国公答应得斩钉截铁,安国公对朝廷素来顺服,也不能因为皇帝一点儿小心思,就和一位封疆大吏、一位占理的国公开战啊。
“所以,杀鸡儆猴!朝廷又不需要在吐蕃杀得三进三出,真把吐蕃收归中原。只是用兵势压迫其他两家,迫使他们倒向大齐。到时候是扶植先来一步的松日赞普,还是册封三家,令其三足鼎立,只能依靠中原,都是可以再议的。重要的是让安国公明白,朝廷不是没有能力打,而是爱护百姓,她的荣华富贵都是圣恩。明白吗?”
英国公还是没有点头。
老国公继续解释:“若是攻打吐蕃,安国公难道能置身事外,她也要出兵。云南也太平的二十年,是该让安国公放点儿血了。至少新式布匹不要卖得太多价太低,江南纳绢纳粮的人都少了。也不要把织布机卖得太贵,商人百姓一边骂贵得丧良心,一边掏钱买。朝廷金银流向云南,陛下已经很不悦了,安国公还耍无赖直接跑了,陛下这口气不出不行!”
“就为了一口气,陷百姓于战火,非明君……”
“吐蕃就真的一无是处?牛羊马匹、金银财帛、人口地皮,难道不值得去取?”
英国公还想反驳,老国公却道:“陛下心意已决,你还是想想领兵人选吧。”
每家几乎都在上演相似的场景,臣子们从各个角度给陛下找理由,既然陛下说要要打,那一定是论证充分的,只是他们暂时没想通其中道理。
威望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他能凝聚人心、统一思想。为什么个人崇拜会衍生出许多后来人看着发笑的傻事,因为领头人在之前已经做过无数类似的事情,当时也有人笑他,可跟随他的人一次次成功,把傻变成了特立独行。所以,无数次成功经验累积起威望的高山,山下的人只能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