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石牌镇,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到处一片喧嚣,勤王的军队正在返回石牌驻地。
麻塘湖西北方散布着一片草棚,这里相对比较安静,就是安庆营管辖的婆子墩堡。
这一片草棚有几百个,就是竹竿上搭着芦苇建起来的,草棚中仍留下了交叉的道路,十字街中间是墩堡中最好的一间屋子,草棚周围有泥胚墙。
上百个女人站在路边,带着一脸茫然看着草屋前一个瘦小的癞子,许多女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笑,用戏谑的眼光对癞子上下打量。
提着行李的谭癞子嘴角抽动几下,伸手要去推拿泥胚房的门,才发现竟然挂了锁的。
墩中管事的一个都不在,抬眼看看周围成群的女人,谭癞子额头出汗。
泥胚房前尴尬的寂静了片刻,谭癞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围作一圈的女人大声怒骂道,“围着谭爷作甚,墩中的事都干完了没,你们以为庞大人不在安庆就可以不干事了么,大白天的一个管事的都不在,催粮派运清路的差事来了谁接着,误了军务把你们通通斩了脑袋。”
听到庞大人三个字,围观的女人都是一惊,下意识的往外退了一步,圈子顿时就大了不少。谭癞子士气大振,往前跨了一步,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们继续怒道,“户房派谭爷来这里,就是看你们怎么干事的,难怪衙署里面说呀把婆子墩解散,你们就这般做事的,我看就该散了作罢,副墩长、训导、文书全都不在,这些管事人的情形谭爷自会报给户房,报给庞大人,谭爷我就管得了
人群中立刻就有女人扭头便走,圈子顿时分崩离析,还有部分留下的也走远几步,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个癞子。
包围圈溃散之后,谭癞子松一口气,眼神开始打量附近那些留下的女人,有些看得过眼的,尽量把面貌也记住,他管这帮人的时候还叫婆子营,时间太短了,记忆十分模糊,有必要重新记录一下。
此时北面大道上两个女人匆匆赶来,当头一个正是谭癞子认识的袁婆子。
与其他墩堡不太一样,婆子墩堡没有分下土地,所以驻地一直不固定
最早安置在宿松,跟着在宿松修建城墙,宿松开始包砖之后又去了太湖,也是从事建城的打杂活计。
从宿松大战之后,周边的流寇都不敢来安庆,太湖也太平了这么久,但沙土地基修建确实困难,城池还是没有建好,太湖地方再支持不住,只能停了建城大工。
基建工程一停,婆子营的钱粮跟不上,安置成了个麻烦事,西营婆子营里面那些有点身份的婆子,比如将官、高照、宝纛旗的妻妾,被早早甄别后送去了枞阳,剩下的都是地位低下的,因为在流寇营盘里面混过,土民大多不愿娶,杀又不能杀。
其他墩堡绝大部分以前都是单身厮养,目前养活自己都很勉强,这么多单身女人过去,生计难以维持,更要惹出不少是非来,墩长不好管理。
户房就让婆子营在太湖呆了两个月,尽量减少供给,也不加以看管,想着逼这些婆子自己跑路,到时候没剩下多少就合并去其他墩堡,结果两个月下来只跑了二十来个,大多还是跟投靠附近的土民,总数仍有七百多,分散不到其他墩堡去,最后又安排到了石牌镇。
现在管事的副墩长就是正在走来的袁婆子,这婆子一脸横肉,最早在二郎镇的时候便是谭癞子提拔的,这两年就一直当副墩长,之前的墩长已经被户房调离。
在西营中的时候她遭了不少罪,所以这婆子待人颇为刻薄,在二郎镇当晚就要对其他婆子打打杀杀,后来谭癞子一离任,这婆子就冷言冷语,送也没来送。
在袁婆子走近的过程中,两人目光对视着,袁婆子认出了谭癞子,两人都在小心的打量着对方。
谭癞子知道这婆子的习性,现在反倒成了她手下的墩户,还不知着婆子要怎么对付自己,心下也十分的忐忑,但他突然发现这婆子眼神中有点躲闪,不是那么凶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温顺。
最后两步的电光火石之间,谭癞子大脑中的一千亿个神经元飞快运转,推算袁婆子这样的眼神,大概是掌握了多少自己的信息。
两步走过,袁婆子停在了跟前,谭癞子把脸色冷了下来,却并不说话,眼神密切的留意袁婆子的反应。
袁婆子眼神迟疑了两下,小心翼翼的道,“谭……老爷这次来,这次来,到底是,这个……”
谭癞子右手微微一抬,制止袁婆子说话,从袁婆子这段话里面,他肯定这婆子是接到户房的命令了,但很可能命令很简略,造成袁婆子没能把握情况。
他以前在潜山二墩堡经常跟户房的人打交道,户房司吏虽然架空,但那是被庞雨任命的典吏架空,户房这机构还是管事的强势机构。这些书手看不起墩堡的流寇男女,经常是随口吩咐,也不解释前因后果,出现前后矛盾、命令模糊的情况,墩长不太敢问,只能靠墩堡自己理解,最后出现错误又被臭骂,谭癞子迅速的掌握了袁婆子的情况,就是知道自己成了墩户,但不知道是怎么成墩户的。
户房这次是出了两个任命书,先是中军书房给的命令,户房先任命他当墩长,然后又改成了墩户,被俘获的事情涉及镇抚队、文书队,蒋倌那流寇谍探案则涉及暗哨司,最后变成了户房的两个命令,牵扯这么多机构,户房不会写得那么明白,再有前面的大江时报的报道,袁婆子是弄不明白的。
谭癞子心头有了底,不紧不慢的扫视一眼周围,半晌后冷冷的道,“满大江的人都知道,谭爷我这次是赚了大把银子回来,袁婆子你是不是奇怪,为啥谭爷还来这婆子营?”
果然那袁婆子被谭癞子掌控了节奏,立刻凑过来道,“老身糊涂,那谭爷你到底是墩长还是这个,这个……”
“谭爷这次来,是中军书房余先生签发的令信给到户房,正式任命的墩长。”
听到中军书房,袁婆子脸色一变,神态恭敬了许多。
“知道谭爷怎么得了庞大人看重的,那是在徐州时候大军缺粮,那知州刁难庞大人,谭爷我一看来了气,别人怕城上石头打,我谭爷不怕,就在城下数说,整整三天,感动了满城的绅民,买来了急需的军粮,你满徐州问问去,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谭癞子背着双手,下巴微微扬起,“庞大人当着那许多人亲口应承的,定下谭爷我当婆子墩长。但回来安庆几天,谭爷听衙署里面有很多管事的人说,婆子墩堡的人好逸恶劳,又三天两头都有人逃匿,不如直接解散了分到各个墩堡去,中军书房的余先生已经被说动了。”
谭癞子故意停顿片刻,袁婆子两人都出现紧张的神色,谭癞子才又道,“就是因为衙署里面闲话多了,谭爷找到余先生说话,就是说一个墩堡,留着总是要有用处才对,这样谁也没话说,但谭爷总想着不让庞大人为难,说先不要当什么墩长,谭爷从来不看重啥官职,只要把差事先办好,便来这墩堡里面当个墩户又怎地,先看看这婆子墩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到底该不该留,那户房司吏先是怎么也不肯,说谭爷这墩长是庞大人亲自定下的,谁也更改不得,谭爷跟他磨了三天,才勉强答应让我当这个墩户。”
袁婆子一副恍然的模样,就像解开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难题,她当即摸出一串钥匙作势就要去开门,谭癞子摆摆手,让她就在门前说话。
“袁婆子,说说墩堡现下都做些什么差事,怎么会有人说这墩堡解散了好。”
袁婆子焦急的道,“谭老爷你休要听那些衙署的人胡说,婆子墩去年到了石牌,就是因这里骑营的牲口多,那些骑兵没走之前啊,就是五千多匹,后来打仗走了吧,那马房的人又在不停买,说不清买了多少,左右是池州的递夫把驿马递马都卖光了,全都过江到安庆来了,除了马还有骡子驴子也多,这草料用量大得不得了,都是婆子营在晾晒支应,从来没短少过骑营,不知衙署里面那个房的乱嚼舌头,谭老爷你来了奴家心头就有底了,老爷务必要跟庞大人说说,婆子墩没耽搁办事,还是留着好。”
谭癞子当着众多婆子的面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袁婆子则一脸讨好,凑过来低声道,“难为老爷还记挂婆子墩,老爷喜好奴家还记得明白,现下这婆子墩多少也有收成,吃穿都短少不了,那女人更是少不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道,“谭爷是个正经人,这些不必说了,到时你悄悄办了便是。庞大人那边嘛,谭爷自然要去说的,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两日你把墩中钱粮账目先拿来本官过目,各总旗、队正都叫来谭爷看看姿……来问个话,这么多女人靠着墩堡过活,那些衙署的人一句空口白话就要解散了,大家去哪里营生去,不知道什么坏心思,谭爷最是见不得不平之事,有本官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袁婆子两人千恩万谢,谭癞子这才让开门前,袁婆子摸出钥匙开了门,谭癞子走进去看了看,还是有点简陋,比不过潜山二堡的条件。
他径自在书案后面落座,目光往门口看了眼,那袁婆子自觉的关了门站在案前,恭敬的等谭癞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