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常吻过来的时候,南潇雪下意识阖上了眼。
这样柔软的唇瓣触感是久违了,可更令人心折的是其间清恬的呼吸,像清晨河面初升的雾裹着人,里面藏满深宵的绮梦。
她想擡手去抚安常的后颈,堪堪忍住,纤指摁在樟木箱边缘,张开条眼缝。
冬日午后才有这样的浮尘,比柳絮更细,绕着安常微颤的睫毛,太适宜成为“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类词句的注脚。
中午饮的小盏桃花酿,淡淡酒气从安常唇齿间溢出来。
直到安常放开南潇雪,嘴里问:“你在偷看我么?”
南潇雪并不讳言:“是的。”
安常弯唇:“没见过你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南潇雪凝眸瞧了会儿,扬手在她侧颊一刮:“小姑娘,皮肤太薄了。”
那么小一盏酒酿出的绯色,也足以透过薄薄的皮肤渲染,似一片桃花瓣沾在面颊,叫人忍不住伸手轻拧,莫名便似捉住了一个早开的春。
安常“啊”了一声。
南潇雪:“捏痛了?”
安常点头。
南潇雪却又拧了她下:“才不痛,你这样的性子,要是真痛,你便不叫了。”
安常笑,又擡手揉了下自己的脸:“我有点醉了。”
南潇雪明白她意思:“刚才的事,想耍赖,是不是?”
安常也瞧着南潇雪,大概昨夜推门初见的印象太深,那竹编灯笼光映出的上挑眼线印在南潇雪眼尾似的,无妆也透出丝丝清媚。
她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分明主动吻了,却又避而不谈和好。
她因着母亲早逝,从小内敛,旁人有过的骄矜叛逆,好像一次也未在她身上真正出现过,却在这时面对着南潇雪,初现了端倪。
南潇雪说:“你是该气得再久一点。”
文秀英说:“她啊,疼你。”
安常低头,轻挑了下唇,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性子,转开话题:“从小到大,有多少人夸你好看?”
“这哪里数得清。”
“那,”安常把水晶球放回箱角,又问:“如果我再夸你好看呢?”
“别人说的是听烦了,至于你说的,”南潇雪顿了会儿:“我便受用的再听一听。”
她何尝不知安常在转移话题。
只是小姑娘一向太周到懂事,连唯一一次拍桌还是受她怂恿,这次骄矜便更显难得,像小动物,只在觉得安全时才翻身露出最柔软的那一块。
她便由着安常不谈和好的话,只问:“这水晶球你要留下?”
“嗯,觉得好看。”
把一些旧课本清出来后,安常扣上樟木箱放回墙角,又道:“外婆说我床下也塞了不少……”
正往外清了一半,忽地把一只纸箱往里猛一塞。
南潇雪眼尖:“那是什么?”
“秘密。”
“我们之间还有秘密吗?”
“嗯,有的。”
比如那纸箱里藏起的一双高跟鞋、一支烟、一根长发,一瓣桂花和一张字条,还有几幅素描。
比如我对你毫无选择的心动,比你料想得还要早得多。
******
两人懒懒睡了个午觉。
安常醒来时,发现南潇雪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际。
她轻轻转了个身——怕惊醒南潇雪,转一转,停一停,直到南潇雪的侧脸映进她眼眸。
木窗棱里透进的光成为恰到好处的布景,那冷白的肌肤便成了一阙莹月、一片飞雪、一副闲卷的珠帘,一切扰乱了时序、颠覆了四季的存在。
天井里有轻轻的脚步声,应当是文秀英午睡起了。
安常想起身,动作放得很轻,却感到那片优柔的云一般搭配腰际的手,力道忽地重了些。
安常心头一跳,见南潇雪缓缓张开了眸子,她便又像昨夜初遇那般,照进了那双墨色瞳仁中央最深的一块。
“安小姐。”南潇雪懒着声调:“我都装了这么久了,你不陪我再装会儿?”
******
两人说了阵闲话,才一同起了,走出卧室,文秀英正在厨房里忙,听见动静探头出来招呼她们一声:“起来了?”
“外婆,每年直到大年初三,吃的都是年夜饭那些剩菜,您这是忙什么呢?”
“人老了,除了围着厨房转,还有什么事?”文秀英笑着对南潇雪道:“潇雪,你别见笑。”
南潇雪摇头:“怎么会。”
她从前无从想象,舞台之下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现在看来,无非一茶一饭、一笑一语,宁乡这样的地方尚有炊烟,每户人家大抵闲来无事,也早早开始忙碌晚饭,天幕变作水墨画里淡青的布景,其间缭绕的烟丝丝缕缕,不知怎地就绕上了她脚踝。
她一迈步,才恍然发觉,那隐形的线在牵着她往地面上落,往生活里落,而不再是只存在于聚光灯下的魂灵,灯光一熄,只能在浩瀚黑海般的剧场里流离失所。
她生出种感觉:在她跳舞的时候,宁乡这些老人家并不认得她。等她不再跳舞以后回到这里,这些人见惯了她,反而认得她是谁了。
安常已带着她往厨房里走去,文秀英正在洗碧油油的小青菜:“每天大鱼大肉的也不行啊。”
“啊,”安常想起:“外婆,八宝饭快吃光了,明天再蒸些吧。”
“你这孩子。”文秀英佯作对南潇雪抱怨:“你说她是不是孩子口味,别的不肯多吃,倒是甜甜的八宝饭被她吃了大半,那是糯米啊,也不怕不消化。”
南潇雪道:“她本来就还是小姑娘。”
文秀英吐槽归吐槽,还是惦着安常想吃,假意不耐烦的叫她:“我今晚给你把糯米泡上,明早你自己起来洗红枣。”
安常笑着应:“好。”
南潇雪忙着筹备春晚的那段日子,睡眠时间被切得零碎,偶尔偷出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却常常睡不着。来了宁乡,意志倏然放松似的,分明睡过午觉,晚上同安常又早早便睡了。
第二天早上睁眼,天光大亮,天井里不知一只什么鸟婉转鸣叫,是北方没听过的声响。
南潇雪的人生鲜有这时才起床的,换了旗袍、拢上安常的扎染印花棉服,洗漱完走进堂屋,见安常正在炭盆前坐下,脚边竹凳上放着盆清水:“你起来了?饿不饿?”
“不饿。”南潇雪拖了张竹椅,也围着炭盆坐下:“昨天吃得有些放肆了。”
“那你省一顿早饭吧。”安常道:“中午外婆新蒸八宝饭,豆沙都是她自己炒的,不放糖,你挑着少尝些。”
“不放糖,也能适合你这小姑娘的口味么?”
安常瞟她一眼。
才答:“不放糖,可以放红枣、桂圆、葡萄干,也能甜丝丝的。红枣用这种干红枣,肉厚,我现在一颗颗的洗干净了,再把核去了。”又问:“你要帮忙么?”
“好。”
南潇雪并没觉得南方冬日难挨,一盆炭火烘得人从脚底都暖了起来,一盆清水足以两个人的手一同浸进去,安常的手指细长好看,浅浅的水光一映,又令人想起初夏的藕苗。
又嫩又水灵。
她挑了颗大而红润的,洗净里从水里捞出来,问南潇雪:“你没吃早饭,要不要先垫垫?”
南潇雪的手浸在水里:“我忙着呢。”
“那我先给你放在一边。”
南潇雪垂眸不语,低头望着指间挑起的水纹。
忽地一颗枣碰到她唇边,她擡眸,见安常冲她弯唇:“我喂你。”
安常心细,枣上的水珠都被擦干,唯独那白嫩手指间还沾着水汽,凉丝丝的贴上她唇瓣。
“逗我?”南潇雪往后退半寸:“我看那些说你痴的人,眼神不知有多不好。”
“那你要不要吃?”
南潇雪就着她的手便咬了一口。
正巧这时文秀英走进来:“安常……哎哟。”
安常的手抖了下,站起来:“外婆,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还没和好,我就来问问,八宝饭你要放莲子么?”
“外婆!”
“放不放啊?”
“放!”
文秀英笑着出去了。
安常复又坐下,南潇雪问:“你紧张什么?”
“不是紧张,是不好意思。”
“还喂不喂我了?”
安常复又擡手,递到她嘴边。
南潇雪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冬日,耳畔是不知谁家孩童放炮的脆响,阴天是一种浅淡鸽羽般的灰,炭盆火光映亮了梅雨季会生苔的白墙,埋头吃小姑娘手中的一颗枣时,连面庞也被照得微红。
好似心底那些缱绻,迫不及待涌了出来。
宁乡真像是游离在时光之外的桃源,还停留在那个车、马、邮件都慢的年代,那时的年味还没散去,鞭炮的气息从门缝里钻进来,和袅袅炊烟一起裹出人间的暖调。
中午小歇片刻,下午安常带南潇雪出门闲逛。
大年初二,宁乡的人反而更少,有些老人被儿孙辈接到城里过年,回来探亲的年轻人也闲不住,到附近镇上逛庙会去了。
于是那些静的河、窄的桥、一踏石缝里便要溢出故事的青石板路,便成了独属于她们二人的风景。
安常带南潇雪绕到博物馆,在旧砖墙缝里找到了小宛藏的钥匙,开了门进去。
院子里从前她种下的植物,都被小宛照料得很好,习惯了北方肃杀的冬,瞧见南方枝头的绿意,有种温婉的可爱。
安常把带给小宛的礼物直接放进她工作室。
又带着南潇雪到了自己工作室,虽然小宛时常打扫,仍有股久无人用的灰尘味。
南潇雪道:“看来还没找到接替你的人。”
安常点头:“现在学文物修复的年轻人不算多,毕竟一切求快,连视频都要放倍速看,修文物一坐便是一天,也没人来同你说话,这样熬时间,是要难些。”
从博物馆出来,安常又带南潇雪去了河边,坐到两人都熟悉的木连廊下。
大衣口袋里掏出鱼食,分南潇雪一包,自己拈了些投下去,不消一会儿,一群白红相间的鲤鱼冒出头来。
安常告诉南潇雪:“我小时候,外婆不喜欢出门,尤其不喜欢出远门,其他孩子去什么集市灯会,我是不去的。过年闲来无事,外婆最多就带我来这里看鱼,后来我大了些,便自己一个人来,一坐就是大半天。”
“那些集市灯会,你想去么?”
安常摇头:“我反而喜欢坐在这里。”
阴了大半日的天,这时隐隐透出些天光来,阳光不算破开云层,只是把水面映得更清亮了些。
南潇雪瞧着身旁的安常,小姑娘连看鱼的眸光都专注,好似浸在自己的世界,旁的一切都扰乱不了她。
南潇雪时而觉得她年轻得过分,时而又觉得她有颗苍老的灵魂。
时光在她这里淌过的仿若无痕,令南潇雪想起她说过的那一句:“在我这里,什么都不会变。”
安常忽然说:“我六、七岁的时候,便坐在这里喂鱼。”
南潇雪回神:“嗯?”
“到现在我二十六、七岁了,还坐在这里喂鱼。”
她转过脸冲南潇雪笑:“你看,在我这里,当真是什么都不会变的。”
******
到了年初五,南潇雪为了筹备元宵节的一场演出,需要先赶回邶城。
故宫文物组则是年初八上班,安常定在初七返程。
文秀英叫她:“你就跟潇雪一起走呀。”
安常反问:“我干嘛要跟她一起走?她有她的安排,我有我的安排,我多陪您两天再走,不好吗?”
“陪我也不差这两天。”
“差的。”安常道:“您不肯去邶城,我陪您的时间,别说两天,两分钟也不能差。”
南潇雪什么都没说,安常陪她回房收行李时主动开口:“我还以为。”
“嗯?”
“你会叫我跟你一起回邶城。”
南潇雪正把一件折好的旗袍放进行李箱,擡手把她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不,我等你。”
“以后你和家人、朋友在一起,又或者你在忙工作的时候,我都会等你。”
返程以前,南潇雪把带来的好茶交给文秀英,又让安常陪她去个地方。
安常跟她出门,才发现她是一路往酒铺走。
“你想喝桃花酿?”
南潇雪摇头,只道:“等我一下。”
安常站在路边,视线追着一只路过的三花猫,一路溜过墙根,又溜进门绕着桌腿转了两圈,大摇大摆往后侧的酒坊去了。
安常视线往上擡,猫绕过的木桌,恰是南潇雪和她坐过的那张,也是她蘸着桃花酿写下“山有木兮”的那张。
正当她发呆时,南潇雪回来了,一袭檀褐色旗袍似染了沉香。在宁乡南潇雪总似更放松些,又或许是青瓷当真有精魄,丝丝缕缕往她身上附,使她举手投足都有种清冷的媚意。
指间这次不是烟,而拎着绾色小坛的酒,与酒铺寻常卖的不太一样。
安常问:“这是什么?”
“我存在这里的一坛酒。”
“你几时存的?”
“秘密。”南潇雪挑了挑眉尾:“春节前老板给我打电话,说存久了口味会变,催着我把酒取走。”
安常点点头:“这样啊。”
南潇雪看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
安常一直在宁乡待到初七,才准备返程。
商淇本来说派车接,她婉拒,还和以前一样,她拖着行李箱,文秀英替她拎着要带回邶城的姑嫂饼,祖孙俩一道走到站牌,等着那唯一一辆能把人带出宁乡的小巴。
安常的心里有点难过。
她回故宫工作,意味着待在宁乡的时间总不如以前那么多。而文秀英年岁渐渐大了,独守着老屋,她总是不放心。
但老人总是故土难离,加上她母亲的往事,她又不好多劝。
离别前是该多说些话的,到这时,安常又痛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来。她越不舍,就越沉默,直到望见微蒙天色间,那辆小巴遥遥开了过来。
“安常。”先开口的反倒是文秀英。
“嗯?”
“等开春暖和些了,我就去邶城看你。”
安常一下子扭头看着文秀英。
文秀英笑:“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习惯了水乡,不想去北方长住,去看看你总还是可以的。以前我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邶城,那是你妈妈的伤心地,我哪里敢去?”
“现在我看着你,跟潇雪那样好,我对你妈妈也算有交代了。邶城对我们一家人来说,也不只是伤心地了。”她擡手拍拍安常的背:“我不是没担心过齐大非偶,但我亲眼看着你跟潇雪相处,你啊,比你妈能干。”
安常用力揽过文秀英的肩:“不是的外婆,我不能干。”
“是您和妈妈,把你们所有的好运气都给了我。”
等小巴开到面前,文秀英把姑嫂饼递她:“去吧,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