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须臾树下（一更）
那树的花又开了。
这是第一百次。
巨树盘根在岸,枝繁叶茂，花开如一片雪海。与她一样的数不清的魂灵拥挤在河下，有的面孔只见过一次,有的则似曾相识。当树头花落,无数双手伸起,那时候她会躲远，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几乎涌动上岸。
岸上坐着一个人，它们都怕他。
第一百次开花，她想去树下看看，那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总是闭着眼，为什么一直坐着，为什么不去抢那些它们都在抢的花，任由花瓣淋满身。
靠近巨树,她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与此同时,她听见了那些来自河底的声音：
“她在做什么？”
“她终于要去投胎了吗？”
“她来这儿多久了？”
很久了,自她睁开眼,巨树开花百次，花落万千，无数魂灵捧花而去,只有她停留在此，不争不抢。
“她要去岸上！”有声音惊叫，“她要死了！”
这条河很宽,渡河花了她很大力气,当她上岸时,树头的花已经开始落下，身后的河里魂灵翻滚拥挤,一双双手伸出河面。她第一次在岸上看见，才知道这场面原来这么骇人。
有花落到她身上，她伸手去接，接了个空。
坐在树下的男人身上又淋了满身的花。她弯腰去看他，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知睡了多久。他身旁有一把剑，花落到剑上，风会把它们吹走。
这些花，会落到剑上，落到他身上，落到它们手里，唯独她接不了。
她感到有些累疲惫，学着他的模样坐下，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可能是很多次花开花落，她再醒来，发现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无尽的长河奔波在后，巨树满花，她第一次看见他睁眼。
但很快，那双眼睛就又闭上。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比树头雪浪一样的花还要好看，如果花开时他睁开眼，一定会很漂亮。因此，她执着地守着巨树，等到又一次花开，轻轻拉了他一把。
她说：“你看。”
他睁开眼，却没看花，而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李绵。”
她又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擡头看花，“你看。”
他只看了一眼。
他很奇怪，坐在树下，一动不动，是个怪人。不过，他的衣裳颜色很漂亮。
在想起自己的名字后，李绵又记起许多事，当黛衣男人再次睁眼，她主动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安静地说：“往生河。”
“往生河是什么？”
“轮回之地。”
说完，他就又睡了。
李绵没见过比他还爱睡觉的人。
河里有许多魂灵，偶尔她会回到河里，想和它们说说话。可它们总之匆匆的，接着一朵花，就要随花而去，进入轮回。当它们大打出手，就是她上岸的时候。巨树的花常在那时候落下，会把那个爱睡觉的男人淋成雪人。有时候她会大发好心，帮他拍下去，当然，也会不小心扯着他墨似的长发，更不小心，会把他扰醒，使他缓缓睁开眼，淡淡地嘱咐她去入轮回。
有一次，他睁眼的时间长了，李绵有机会多说了几句，她问：“我是死了吗？”
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问：“你从何处来？”
“我不知道，我一睁眼，就在这儿。”
或许是睡太久了，他说话慢得很，一句之后要歇很久，李绵不得不隔一段时间戳一戳来提醒他，自己还在等他的回答。
“你又要睡着了吗？”
“嗯。”
“你很困吗？”
“嗯。”
李绵就不再打扰他，困倦时被打扰，是件很痛苦的事。
她转回河里，又去找那些只知道抢花的魂灵们搭话，但依旧没人理她，它们只想快快入轮回。有一回，她没来得及上岸，被乌泱泱地挤在中央，混乱中不知道被谁咬了一口，疼得她大哭，哭声吵醒岸上的人，他拿剑站了起来。魂灵们当即四处逃窜，沉入河底。
上岸后，李绵说：“它们都怕你。”
他不说话，放下剑，坐回树下。
她问：“你闭上眼睛的时候，真的是睡着了吗？”
他问：“你为何不入轮回？”
“那花我接不住，”说着她擡起手，越过他的发顶，想替他挡住纷纷下坠的花瓣，一朵也没能成功，“你瞧，我没骗你，只有我接不住。”
他擡起头，李绵第一次看见他擡头，雪海映在他眼里，只有一点光，他什么也不在乎。
她问：“你为什么也不入轮回？”
他看过来。
良久，他说：“时机未到。”
大概第三千场落花，淋花的男人走了。
他离开后，往生河还是那样，不断有新的魂灵从上游流入，挤在河中抢花，抢到花后再随河流轮回而去。李绵坐在他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常常睡着。她想原来他也没骗人，坐在这儿确实很容易犯困，一坐，就再也不想动。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另一个名字，只不过没人叫她，她只能自言自语，和自己说话。
又有一天，她睡醒，发觉身上很冷，仰头看去，巨树断了一枝，正落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