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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两情相欺(三合一)(1 / 2)

第34章两情相欺(三合一)

夜雨淅沥。

苏陵以北的春山上,树影婆娑,雨声不断。

这场雨来得大而迅猛,坟茔被雨水冲刷,封土随雨流淌。淋湿的阴幡与纸钱倒在泥水里,沤作一滩。

忽然,立于坟茔间的一座高碑前浮现出一层透明、氤氲的水纹。起先只不起眼的一点,不久水晕扩大,水纹渐深,转变为深邃的漩涡,搅动着灵力在四周旋转,地上潮湿的阴幡和纸钱被吸卷进去,一时间哗啦啦作响。

当灵力覆盖到整个碑面,翻涌漩涡猛地一震,一人趔趄,磕磕碰碰地落出结界。

周围都是雨水,一片昏暗。

阿俏扶着石碑,勉强直身。

出来了?

忽然,天空传来一声震耳的炸响,她尚在混沌,下意识循声擡头,便见一束紫光划破黑夜。

或许是雨太大遮住了视线,又或许是刚脱梦没来得及清醒,惊雷入耳她竟没躲。

眼看雷霆将至,一道身影蓦然出现,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阿俏一震,终于回神,那雷光却已轰然炸开,“咳!”

阴瘴入体,徐薇避之不及,一记惊雷劈身,使他唇边渗出血来,阿俏惊道:“徐薇!”

徐薇一顿,双眸闪过异样的光芒,但只一瞬就淡去,转而蹙眉问:“为何不躲?”

阿俏惊措,下意识伸手要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克制地停下,抖握成拳。

只这一会儿,雨水已将两人的衣服打湿,厚重的婚服裹在身上,连同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脖间,阿俏神情悲凄,几乎要哭出来。徐薇见状,神色有所舒展,柔声安慰道:“我没事。”

她不信,咬牙转身,翻腕捏诀将巨碑收入储玉,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我们先回去。”

已及丑时,留香阁迎来两位诡异的客人:一男一女,穿着湿透的大红婚服,说要房间与热水。

大晚上的,外头雨声重重,这两人相貌美极又脸色惨白,说话低低沉沉,好似流落下山的两只艳鬼,将守夜的小二魂都吓没了一半,哆哆嗦嗦地开了房门,一溜烟跑了。

一进屋,阿俏立刻引灯,扶徐薇坐下后从储玉中拿出医药针器,一溜排在桌上,焦急道:“仙长,伤势如何?”

徐薇眉头微蹙,雷击伤口一时难以痊愈,下山一路已经他身上已渗出不少血,但身着红衣,阿俏并未发现。

“无妨,”他道,“我自己来。”

阿俏后知后觉,拿纱布的手一停,晾了一会儿掩饰性地移开视线,问:“伤在背上,你要如何自理?”

“……”

两人一时间居然都沉默了。

好半天,门被敲响,是小二战战兢兢地送水上来。阿俏去接,回来后将水放到一边,低声道:“仙长若觉得不便,我先出去。”

徐薇听出她语气里的故意,无奈道:“自然不会。”

她试探:“那我给你看看?”

伤在背上,自然要脱衣。

一阵簌簌声后,湿衣落地。

阿俏倒抽了一口气。

徐薇垂眸:“只看着骇人。”

烛光下,雷伤几乎遍布了他整片背脊,那伤口形状异常,像是被一尖手撕裂开,边缘处黑红,其余部位血肉模糊。此外他在山墟中调用灵力导致阴瘴入体,阴森鬼气缠绕在伤口上内外蹿钻,不断吸食血气,血的颜色显现出诡异的污秽。

阿俏擡手,发现手抖得厉害:“疼吗?”

徐薇微微弯唇:“不疼。”

寻常人手上不慎割出道口子要丧半天,她光挨巴掌都觉得昏天黑地,他这模样,怎么可能不疼。

阿俏努力许久才将手稳住,端过水来,一点一点替他处理伤口。

窗外雨声不断,砸在青瓦上,滚在屋檐下,落出丝丝春夜。

盆中的水不多时就冷了,阿俏一言不发地撚诀,等水重新热起,伸指探探水温,确认水温,继续清伤。

雷伤不同于普通伤口,承天地之力,即是传说中的天罚。修士渡劫时因雷劫身陨的不在少数,但以徐薇的修为远不会连一道小小雷击都躲不过,分明是为救她情急才生生承下这一击。

阿俏捏紧手里的湿帕。

徐薇察觉到她的动作,温声道:“是因在山墟中使用禁术才引来天雷,不必多想。”

她扯出个很难看的笑容,语气却很轻松:“仙长不会连道天雷都躲不过。”

徐薇:“阴瘴入体后识海混沌,避之不及。”

背上的伤口已擦拭干净,血肉翻烂,鬼气浮浮沉沉。肩骨处伤得最重,黑气缭绕,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

阿俏沉默地拿起伤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药与包扎的,只知道收尾时手心烫得厉害,一身的冷汗。

包扎完后,她道:“雷伤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有所好转,仙长这段时日好好歇息。”

徐薇道多谢。

跳动的烛光下,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山松,阿俏短时间内不太想再看见这样的眼神,每见一次,心底难受半天,于是垂眸收拾桌上的残局,低声道:“仙长,早点休息。”

说完,她拿着东西出去了。

楼下守夜的小二正趴在桌上吹着小呼噜打盹,阿俏原想把他叫醒再开一间空房,到楼下却停下来,静了一会儿,转而拿起靠在槛边的油纸伞,撑伞出门。

寅时,长街空无一人,水声渐弱,雨幕里阿俏撑着伞,红衣狼藉。

玉腰小坊就在阁壁,缓行须臾就到。

她走到小坊楼下,仰起头。

小坊楼高四层,层层饰帐。暗淡雨夜里,这座高楼寂静矗立着,两扇朱门紧紧闭阖,毫无人声。

阿俏驻足停了许久,等到雨水停下,收起油纸伞,从袖中放出一只灵蝶,飞它入楼,“帮我盯着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小二端着早茶上楼,轻手轻脚地在门上敲了两下,轻声道:“姑娘,您要的早茶。”

门吱呀地被拉开,从屋里走出一位姑娘,韶华年纪,一袭鹅绿春裳,头发挽在身后,先对他礼貌一笑,随后接过早茶,客气道:“有劳。”

这脸冲击稍大,小儿一时迷糊了,傻杵在外头,等门合上才回过神,将她与昨夜湿透的红衣女客联系到一块儿。

屋内,阿俏将茶水放下,看了一圈,兀自嘀咕:“忘记茶点了。”

苏陵有名的湖上观音,得配着点心才不觉得苦,光顾着嘱咐小二送茶,忘记多提一句。

徐薇立在窗边,回首含笑。

他的脸色还有些病白,好在黛色鲜活,衣裳将他的伤重气压下去几分,又束着发,看起来气质出尘又形貌昳丽。

发是阿俏替他束的,今一早她出门去,带回来一条浅紫色蝶纹发带,称多谢仙长替她受的那一下雷击。

她这人,这辈子乞丐出生,穷得叮当响,身上唯一值钱的便是光叔送她的那一块儿灵石。但既是长辈的信物,再转手不太好,只能把十七给的那块已无灵气的灵石当作普通玉石当了,街头逛半天买回来一条发带——店主说这发带材质是紫蚕丝,紫蚕难得,百只活一,化蝶后存活三天,即便逛遍整个苏陵也出不了第二条。

是否真如他说的那般稀罕,阿俏没在意,她只是看颜色和徐薇常穿的衣色相近,料子也都是晴日生光料,就当买回去哄人开心。

修士正衣冠,本一道濯尘诀即可,但有礼在手,阿俏胆大包天。徐薇应了她的提议,收拾完一看,脑袋上顶着好高一个马尾,乍一看年轻得像十六七的小子。

仙长爱喝茶,阿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待他坐下后目光直往他脑袋上瞟。

徐薇端起茶杯,微抿一口,眉间舒展。

阿俏问:“仙长可觉得好点了?”

“本无大碍,不必太挂怀。”

她毫无灵魂地哦了一声,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道:“中州医修虽多,不过大多在宗门修行,寻医恐怕会有些麻烦。”

“你也会医术。”

“我会的都是写皮毛之术,至于内伤如何调愈,我是半点不懂。先前在小鸣山,全仪仗任师姐照顾,临走时药童又塞给我灵丹妙药,下山后有十七师兄,否则我早已——”她比了个切脖子的手势,吐吐舌头,“仙长太高看我了。”

徐薇被她逗得发笑。

阿俏撑颊和他商量:“我们不日便去中州吧,路上兴许还要耽搁呢。”

徐薇问:“三娘之事,你不追查了吗?”

她摇摇头:“还是你的伤重要。”

徐薇拗她不过,倒了杯茶过去,示意她别太着急,“中州仙门无数,行游医修不在少数,你既喜欢人间风光,不如多留几日。”

“人间风光……”

窗外传来熙攘的人声,清晨街头热闹,一夜雨后天气晴洗,待在屋里也能感受到尘世韵气。阿俏聆听许久,笑了笑,人间风光甚好,却与她都没干系。真论起存在感,苏陵还不如合庄。

“怎么?”

她回神:“没怎么……我听闻,中州的许多修仙宗门门下都设有学宫,可是真的?”

“以云京、天书二院为首,小者十数。”

“学宫求学,对身份可有要求?”

徐薇问:“你想求学?”

阿俏点头:“我虽筑基,却还没正经学过修行,只凭一个脑袋一门心思乱来,若进学宫,想必能学到不少东西。”

徐薇静默。

她躲开他的视线,道:“茶要凉了。”

放着近在眼前的九州第一不学,要进劳什子学宫,但凡清玉宗的人知道,都得评上一句失心疯。

——阿俏怏怏地灌下一口茶,听隔壁桌的几位客人聊起卿卿姑娘的事。

若按她在山墟中的计划,出墟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玉腰小坊找三娘对峙,问清事件缘由,再弄清宣融身份。鬼修之事是非小可,留在苏陵一月也不足为道……

石中梦的所见场景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阿俏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绪,让小二端盘茶点过来。

隔壁的几位年轻男人见她一个人坐着神色寂寂,彼此交换眼神,压低声音调侃,说苏陵果然出美人,来此一趟见着红颜无数,不虚此行,倘若玉腰小坊的姑娘也能这般清丽出尘,银子也不算白花。

他们自以为将声音压得低,殊不知全传进了阿俏耳里。如今她已筑基圆满,别说隔壁,要是有心,五十米之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自诩风流的渣滓,大圆脸蛋一个赛一个的丑,说的话倒是一个比一个下流。

阿俏正郁闷,心中纠结颇多,懒得搭理人。其中一位见她不言语,越发放肆,故意拔高声音,笑道:“既是姑娘,出门自当要当心,正所谓红颜多薄命,一个人在外,总归要靠男人。”

好下贱的一句话。

阿俏火了,一拍桌案打算抽人,突然耳边响起两道声音。

一道是徐薇,叫了她的名字。

另外的是一声惨叫,出自方才说话的男人——此刻他正躺倒在地,捂着半边猪脸嗷嗷直叫唤。

堂下客人一个个都循声看来,同桌的另外两个男人连忙离座赶去搀扶他,“朱兄,你怎么样了?”

阿俏看向阁门方向,方才似乎是道来自外头的灵力,一巴掌将那朱姓男人扇翻。

下一秒,门外响起啪啪两道拍掌声,并很快随声走进来几抹火红的身影。

为首是个一袭红衣的少女,豆蔻年纪,模样娇俏,生有一双烈火异瞳,唇中与眼角皆染绯粉。她腰间挂着几个火烧似的金红铃铛,形制不整各长寸许,一擡步铃心相撞清脆作响,“我当苏陵是什么好地方,下九流的人原来也不少。”

堂下看客脸色各异。

安静坐着吃个早茶看热闹,无辜被骂,多大的冤枉。

阿俏想着好漂亮的小姑娘,就见少女径直向她走来,直白地问:“仙友,刚才为何不抽死这几个贱男人?”

阿俏:“……”

跟在少女身后的几人有男有女,也都一身火红衣裳,大概是同宗门的修士,正拱手给堂下诸客道歉。听见“仙友”二字,周围看客都明白过来,纷纷坐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倒是隔壁的三位,吓得裤子差点湿了,一个个看着阿俏,仿佛见了鬼一样。

——大概是没见过她这般大隐隐于市的修士。

阿俏自我安慰。

“多谢道友,”好歹是帮她出手了,理应答谢,“道友先我一步。”

那少女眨眨眼,歪头道:“你说话声音可真好听。”

阿俏:“……”

她有点绷不住:“多谢夸奖。”

“你会唱歌吗?我听说苏陵的曲子十分好听,你要是会唱……”

后头的几个弟子忙不叠冲上来捂她的嘴,“师妹!礼数!”说完对阿俏歉意尬笑,“仙友勿怪,我家师妹性子直率,若有冒犯处还请见谅。”

天下修士,下山见着的几位就没不个性的,阿俏早已习惯,客气道无妨。

方才徐薇叫她,或许有事,她转身要上楼,却发现徐薇不知何时出了房间正下楼走来,下意识要叫“仙长”,字到嘴边改了称呼,恭敬道:“师叔。”

徐薇看向她身后,那桌的几个人男爬起来后畏畏缩缩地挤在一块儿,谁也不肯擡头,听见阿俏叫师叔,腿都软了。

然而徐薇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没有停留。阿俏正考虑如何解释,后方的火衣少女探过头来,问:“这是你师叔?如此年轻?”

阿俏语塞。

另几个人连忙将她拽回去,“师妹!”

阿俏朝徐薇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她的意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得去中州,速溜。

这节骨点出现在苏陵的修士,要么奔淮阳去,要么是处理完淮阳碎尸案后回宗门复命。眼下官府尚在追查扒皮案,没将它与邪祟联系到一块儿,若惊动修士免不了一顿折腾。

宣融已死,沿线索查到春山尽头,只会是他两人,到时候有嘴也难说清。

好在这些日子并肩上山下海没白费,她一个眼神,徐薇心领神会:“走吧。”

他俩走得潇潇洒洒,头也没回,留下堂下的火衣修士们面面相觑。

好半天,两人背影全然消失,其中一人叹气,“师妹,我们也走吧,已耽搁了许多天,回去夫子要生气的。”

净惹夫子生气的师妹嘴里“哦”了一声,扭头看向桌边脸已变形的朱公子,后者大惊,颤巍巍地喊“仙长饶命”。

她将裙边一撩,铃铛一晃,毫无感情道:“等我先抽死他。”

火衣,异瞳,苏陵……

阿俏细细思索,比照书中描述,方才遇见的几位是中州天书院的弟子。

天书院。

她叹气,到底还是来了。

天书院在百年前曾与清玉宗门交情匪浅,鸿野战前,两宗同居极北苦寒之地。清玉崇尚剑道,天书奉行内术功法,昔年天书老祖与从吟剑仙在天山斗法不慎落伤,闭关行功愈伤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陨落前留下一本《灵火心法》,乃闭关所悟。

此法极其考验天赋,当今九州修成者只有两人,一是如今的天书院夫子明乌尊者,二是明乌尊者亲徒侯礼闻——一个出自天书子院的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天生双灵府,十岁和哥哥一同进入学宫后大放异彩,先后拜入夫子与长老门下。

当年紫薇尊者十四结成金丹,被称作千古第一奇才,而侯礼闻成丹时不过十二岁,世尊“天书圣女”,百年后有望成为九州第一人,比肩逍遥剑仙。

这说法别有用意,先不提两者一剑一术大不相同,在心思狭隘的人眼里,当年天数老祖行功出岔走火入魔,是因和李从吟斗法时受伤才落此下场,更狭隘些,便是剑仙有意……

一阵马蹄声传来,阿俏拧身躲过车马,堪堪站稳,松了口气。

幸好身体灵活,差点成了马蹄下的尸体。

“路行需当心。”徐薇说。

她心虚地默默鼻子,小声说好。

“若有疑惑,可以直接问出来,”徐薇道,“久思成病。”

这一路她一直低头,满脸心事,想必都被他看在眼里,阿俏犹豫,思索片刻,道:“留香阁遇见的几位,似乎是中州的修士。”

“看起来是天书院的弟子。”

阿俏:“仙长百年闭关,竟也知道天书院吗?”

徐薇一顿,淡然看她。

那眼神静默而明晰,仿佛在说,他只是闭关,不是傻了。

阿俏在心里嘀咕,谁叫你行事迷雾重重,到现在连何时下山都没说清楚,怪我诈你话?

她问:“你听说过《灵火心法》吗?”

徐薇:“天书老祖陨落前所留,怎么?”

阿俏:“方才那位,应当就是天书圣女,侯礼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