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最后的晚宴（五）
当宫殿大门阖上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抵抗的睡意便降临在穆昭身上。
也正是在这一刻，穆昭才蓦然明白这一座宫殿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谁——睡神，地神最爱的属神之一。
但睡神分明不在这座宫殿内，为什么他的力量却能被黎明之神所用？！
穆昭想不通。
而他也再来不及想通了。
莫大而难以抵抗的睡意降临，穆昭闭上眼，意识向着梦的最深处降落。
当穆昭到达第一层时，他看到自己还站在睡神的宫殿中与黎明之神打嘴仗，用刻薄的话语纠正黎明之神愚蠢的错误——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境。
但他很快落入了第二层。
在第二层梦境中，他成功离开了这座宫殿，并在迷迷糊糊中走到了这个迷局的最后。他看到自己的推测成真，看到自己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看到自己掌控浮空岛，登上神座……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真切，但却又似乎快得离谱，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他就梦想成真。这样糊里糊涂的风格很不穆昭，但在这一刻，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
于是他在梦中继续下落。
到了第三层梦境，穆昭终于感到了不对，因为他看到了现实中绝对看不到的东西——仿佛从宇宙尽头行驶而来的星海舰队，在爆发的病毒中走向中死亡的星环，长得奇形怪状的宇宙种族……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他明明从没有见过这一切，却又对这一切感到这样熟悉？
在一座古怪的建筑物前，阳光正好，穆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说着熟悉的话。
“你就是我的儿子。”那个人微笑着，“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你不是外来者，更不是工具……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谁？
谁在说话？！
穆昭头痛欲裂，挣扎起来，想要从这古怪的境地中挣脱。
然而他依然在下落……不断地下落。
当他落到第四层梦境时，这样下落的感觉终于被遏制——他被接住了。
而也是在这一刻，穆昭突然生出了一股明悟：他落入了某个人的灵魂中。~
这样的明悟突如其来，就好像他天生就知道自己叫做“穆昭”，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偏头痛难以治愈，天生就知道那个名为杰拉尔德的恶魔不会伤害他……也天生就知道爱情的模样。
穆昭头痛欲裂，一如他过往无数次犯过的头疼，但这一次不同的是，他感到这样的头疼正在从他身上逐渐抽离。
“精神波纹匹配成功，链接中，链接进度1%，2%，3%……”
“精神链接失败，发现异种精神链接契约。”
“异种精神链接分离中，请保持思维活跃……”
穆昭感到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但他置若罔闻，拂开了属于另一个人的灵魂迷雾，走向了记忆深处。
……
“我想要母后喜欢我……不用比大哥更好，只要对我像对大哥一样好，我就会很高兴了……”在深宫中，玉雪可爱的小皇子悄悄打开窗，羡慕又克制地望着天边的流星“星星啊星星，我可以向你许愿吗？你可以让母后再多喜欢我一点吗？”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5%……”
……
长大后，曾经白软软一团的小皇子成为了少年模样，但他依然可爱，笑起来时脸颊的酒窝讨喜极了，无论是教导他的太傅，又或者是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们，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这个性格好长得也好的小皇子。可他真正想要讨得欢喜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
他似乎长大了，又似乎没有。
只是他已经学会不再向星星许愿了。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15%……”
……
十四岁的那年，京城中的夺嫡之争越发混乱，但事实上，他却什么都不想争、谁都不想帮，更不想卷入这谭浑水中，哪怕其中一位呼声高的皇子正是他的嫡亲哥哥。
某一天，他被自己的母后召到宫中，被自己的母后托付了这样的请求：去军营中去，为他嫡亲大哥立下军功，拥大哥登上皇位。
他心中委屈极了，抿着嘴不肯说话。
——他是你的儿子，难道我不是吗？你爱他，那我呢？
但这一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25%……”
……
十五岁，他终于厌倦了。
虽然他是太傅赞不绝口的好学
生，是宫中备受爱戴的好皇子，是有着兰芝玉树的美誉的君子……但他的努力他的好，哪怕被所有人都记住，却也进不了他母亲的心。
也罢，毕竟母子缘分，是强求不来的。
他的母亲不够爱他，没关系，他会学着更爱自己。
于是，他着手准备离京，避开京中波云诡谲的夺嫡之争，也避开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强求。
然而在他离京前夕，他的母亲却又一次将他召入宫中，将茶盏砸在了他的头上。
“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京？如今正是争位的关键时刻，你怎能就此离开？！之前我叫你去前线领兵，为你哥争夺军功，你不去，这也就罢了，而后我叫你留在京中为你大哥搭一把手，你也不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就是要跟你母后对着来是吧？好，好，我今日便将话撂在这里，若你当真从京中踏出一步，日后你休想叫我再认你这个儿子！”
——你何时又真的将我当作你的儿子了？
他心中愤懑难当，多年来积累的委屈不平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道：“那你就别认了！但不管你认不认，我这次定要离京！”
他拂袖离开。
宫外，天高海阔。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35%……”
……
十六岁，他在江湖上竟也用化名闯下了一番名头。
江湖的人很好，虽然他也曾遇到过不好的人；江湖的酒很好，虽然他也曾喝过不好的酒；江湖上的风很好，虽然有时候这样的风会杀人……他遇到过很多不好的事，但他依然热爱着这个世界，并且感到自己正被世界所爱。
一切都很好。
直到彗星贯日，“仙人”的传说开始流传。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45%……”
……
当他在塞外听到颜氏皇室遭到天弃，京都于深夜中被陨星击中，所有在京的皇室成员、王公大臣、军队护卫，甚至平民百姓都皆尽死去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都死了？
假的吧？
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明明……明明他离京时，一切都还好……哪怕夺嫡之争进入白热化，哪怕父皇对他的离京远走深感失望，哪怕他跟母后大吵一架，哪怕大哥总是看不惯他，哪怕护国公那纨绔儿子老是跟他别苗头，哪怕……
这些人，这些构成他“颜晟”的一切的人们，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但事实的确如此。
颜氏江山，一朝尽毁。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曾经的京都，看着那一片深坑，终于明白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这一刻，他竟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何要离京，痛恨自己为何没有跟父皇和母妃一同埋葬在那颗陨星之下。
——难道，这真的是命运，是上天赐予的惩罚吗？
他跪坐在地，茫然无措，痛彻心扉，就像周围每一个听闻灾难前来吊唁的平民。
但他总会走出来的，因为生离死别乃是世间常有之事，因为天灾总是人力无法抗拒的……是的，他总会走出来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又或者是许多年。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能够走出来。
——只要这的确是天灾。
然而这并不是。
这颗陨星的由来，最初只是源于两个少年玩闹的赌约。
——属于高等生命种族的赌约。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55%……”
……
在茫茫星海中，有数不清的生命，和数不清的适合生命居住的星球。
然而在LI600星系左旋臂星座这个落后又寒酸、位于子世界的边缘地带的地方，诞生出生命的星球，竟然只有天问星这一个。
这样的事实，无疑令某位出身高等智慧种族、离家亿万光年就为了在边缘星环大展身手，以博取家族荣光和父母赞叹的眼神的少年感到很不高兴。
而更让他不高兴的是，天问星上的生命竟然还萌芽出了自己的文明。
——这怎么可以？这些土着有了自己的文明后，他想要建设星球的抱负怎么办？他想要博取的家族荣光怎么办？难道他就这样白跑一趟了吗？
这个少年懊恼非常，但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文明联合会明文规定，高等文明不允许插手低等文明的发展。
但在这个时候，与某些星际海盗有着不清不白的联系的少年却笑嘻嘻地给他出了个主意：屠杀土着文明。
将天问星周围的陨星推入大气层，毁灭原住民的文明。等到天问星上的秩序崩溃后，他们再插手不就是符合规章的事了吗？
主持星舰的少年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过是一群跟动物没什么区别的土着而已，我们都不说，谁知道他们究竟是真的发展出了文明，还是一群充满妄想的野兽？”那个星盗笑眯眯的，“这样吧，我们丢个硬币决定，怎么样？”
“如果正面朝上，我们就把太空垃圾推下去，如果背面朝上，我们就再去找别的星球，这样总行了吧？”
他们抛出了硬币。
硬币落在地上。
是正面。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65%……”
……
颜氏江山毁灭了。但这只是文明毁灭的第一步。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天问星上的政权一个接一个地被摧毁。
世界大乱，生灵涂炭。
颜晟茫然无措，在这世界上颠沛流离，全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三个月后，所有的称得上政权的地方都被彻底摧毁后，一艘星舰从天而降，“救世主”从中走了出来，充满欣喜地拥抱着这个属于他的星球。
他将星舰上的大部分人手和机械遣入星球，让他们在这个满目疮痍的星球上重建新的秩序，而后，他又将部分脑域开发程度较高的原住民引入星舰，受星舰上的星舰维护工程师的驱使，从零开始学习星舰的基本维护。
而在这些人里，有几个学得特别好、特别快，让工程师都另眼相待的人——颜晟正是其中之一。
他不仅头脑好，学得好，甚至人缘也出乎意料地不错。但他事实上并没有刻意却讨好谁，也没有刻意要与哪些人拉近距离……但他就是天生便有着令人信服亲近的能力，所以无论是与他一同登上星舰的原住民们，还是星舰上的外来者，竟都与他相处愉快。
他们不知不觉将他视作友人，为他大开绿灯，甚至在遇上重要的工作时，也会询问他的意见，隐隐将他视作领头人。
而在这样的机缘中，他也本该以此为跳板，一步步踏入星际，从边缘星环的原住民，成为星际舰队的小头目，最后再成为在宇宙中有着特殊地位的高等智慧种族之一的左膀右臂……他本该如此。
他本该风光无限，成为受万人瞩目的人物，得到无数人的爱戴，然后，他也会将自己感受到的热爱千百倍地回报给他人。
但在星舰的一次意外抢修中，他登入了本不该他登入的界面，看到了本不该他看到的监控影音。
从这一刻起，世界在他面前崩溃，命运撕下了自己温情脉脉的外皮。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颜晟。
活下来的，是孤注一掷的复仇者。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70%……”
“终于！天呐！终于联系上了！！宿主？穆昭？听得到我的话吗？我是你亲亲小系统006啊，你可千万要醒过来，不然我会超惨的你知道吗？喂？喂？？听得到吗？”
……
如何有效地杀死一名高等智慧种族的生命？
办法有很多。
如果这名高等智慧种族是深渊恶魔，那么可以禁锢他的魔力，再将他投入太阳核心焚烧；如果是月神那样的元素生命，那么则可以篡夺一个大型魔力基站的管理员，将元素生命丢入魔力核心，开启最大功率魔力抽取，将它抽成灰烬；如果是信息生命，那么可以选择将它的载体摧毁，或是直接在它信号路经之处扔下高频讯号□□将他毁灭……等等。
而如果对手是虚空种族，那么手段就相对简单一些了，因为只要你能够捉住它的实体，它就不会比一个普通人更难杀死。
幸运的是，他的仇人，正是高等智慧种族中相对弱小的虚空种族，然而不幸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经过任何基因或魔法强化的、在普通不过的人类，他并没有捕捉虚空种族的能力。
但是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他还活着，他总会找到办法的。
……
“异种精神分离进度80%，精神链接成功，已建成稳定通道，精神体收回中。”
穆昭脑中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撕裂他的头骨，准备抓住他的脑髓。
但在这样的痛苦中，他却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他的身份。
想起了那一段被颜晟带走的爱情。
周围的景色不断重建又不断碎裂，穆昭感到他正在从梦境中一层层脱离退出。
然而这一点却无法给穆昭带来半点欣悦，因为这样的脱离是单体的，可异种精神体——也就是属于颜晟的部分灵魂——却没有完全从他的精神体中剥离出去，这也就代表当他退出小世界时，他将带着颜晟的部分灵魂从这个小世界一同剥离！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将撕碎颜晟的灵魂！
“停下！停——”穆昭第一次感到了惶恐，感到了没顶的恐惧，但他的声音与意志却因为层层错误，传不到虚拟舱的处理器中。
世界重建得越来越快，也碎裂得越来越快了。
无数陌生的人在他身边走过，无数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