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有些事情就是说不得,索寻前脚说了不希望安德烈给他在剧组打杂,后脚巴黎那边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告知安德烈案情的新进展——谢尔盖向巴黎警方自首了。
据他自己交代,战争爆发以后他辗转抵达了法国。看在过去的“交情”份上,德卡斯一开始还是帮了他很大的忙,让他在巴黎安顿下来。但谢尔盖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前在基辅,他是人上人;现在他是“战争难民”,虽然法国有各种人道主义的政策,但歧视依然无处不在。这种落差让谢尔盖难以承受,身边很多一起逃难来的人都宁可回去服强制兵役,而谢尔盖又不想回去送死。意料之内,自顾不暇的德卡斯很快就厌烦了这条水蛭,尤其是安德烈公开接受采访以后,他认为他受到了谢尔盖的背叛……于是,在某个凌晨,谢尔盖顶着一脑袋莫名其妙的血迹闯进了巴黎警局。
警方通知安德烈,谢尔盖的罪名是谋杀未遂,他们需要安德烈来配合调查。于是安德烈收拾收拾包,坐火车上北京,又飞巴黎去了。
他一走,索寻立马觉得在哈尔滨的日子难熬了许多。白天还好,但日头已经变得很短,碰到需要自然天光的戏就总是来不及。等天一黑,就冷得让人发抖。他们每天拍戏都有一种紧迫感,要在气温降到机子不能运转之前尽量把户外的戏份全搞定。这就意味着乱序拍摄——虽然本来也不是严格按照顺序在拍,但是索寻尽量保证比较重要的情节是一环环扣着来的,可以保证演员情绪的连贯性。这么一来,索寻只能天天回去熬夜填剧本。安德烈刚到巴黎两天的时候还给他打视频电话,后来就只发信息,不敢打扰他。
最后一场户外的戏,是辛祁去跟苗樊告别,苗樊说走走吧,带你去中央大街吃塔道斯西餐厅,你不是一直想尝尝罐头牛肉……于是他们俩顺着江边走。松花江还没结冰,游乐的设施被丢在岸边,都是生了锈的铁架子和瘪掉的轮胎。他们俩不说话,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天就黑了,背景里的建筑全是灰的,还带着蹩脚的俄式遗风,全都被慢慢吞进黑暗里去。路上碰见倒卖皮货的,苗樊停下来问价。都是正宗的毛子货!摊主叫卖着,没完没了地讲他在绿岛的生意。苗樊似乎很感兴趣,一再地问起绿岛和黑河。辛祁一言不发地在他身后,脸色尴尬。我要回去了,她说第一遍,声音很轻,苗樊像没听见。摊主正讲到把伏特加当水喝的毛子,醉倒在街上,冻成冰……苗樊笑起来,于是辛祁再说一遍,老罗在家等我呢,我走了。苗樊还是不理她。于是辛祁转过身走了,苗樊终于站起来,吃罐头牛肉去啊!辛祁加快了脚步,然后慢慢地变成了跑。镜头在铺好的轨道上平移,跟着她跑。女人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只有一团一团微弱的白气。然后镜头停了下来,定在她的脸上。
索寻情不自禁地往前倾,几乎要钻到监视器的屏幕里去。辛祁开始哭,没有声音,但是表情很大,也很丑,像是被人打了一下,眼泪滚了下来。围在监视器旁边的有好几个人也红了眼睛。
索寻掏出对讲机:“自行车过。”
一辆自行车冲出来,刮到了辛祁。她摔了一跤,包里的现金掉出来,那是苗樊给她的两万块钱,用报纸包得死紧,像块砖。骑车的年轻人去扶她,把那砖掂到手里,就傻了。
“给你吧。”辛祁突然说。
年轻人愣了,赶紧往她手里送:“不不不……”
“你拿着……”辛祁躲闪着,“我不要了。”
索寻把对讲机擡起来,皱紧了眉头,似乎不确定什么时候才喊“咔”。演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辛祁的情绪太好,他还想看一看。身边有人悄悄地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索寻也完全没察觉到。直到骑自行车的群演因为不知道怎么反应而看了一眼镜头,索寻才终于舍得喊出了那声“咔”:“好,这条过了!”
周围传来大家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辛祁的助理马上去递羽绒服,拥着她走回来。她低着头,显然还在戏里没出来,苗樊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辛祁擡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一张口便是委屈的哭声。她转头走开了两步,索寻下意识站起来,想跟过去,但是苗樊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让她自己慢慢出戏就好。
“刚才真没听见她那句词儿。”苗樊神色微微有些愧疚。这段戏演得跟剧本里有一点出入,原本应该是苗樊要给她最后再买一件皮衣。但是请来卖皮货的那个群演是索寻上回在公园捡的大叔,不是专业演员,所以这一场戏没有规定太多的台词,索寻只让大叔把之前跟他聊过的那些东西再讲一遍,然后让苗樊看着接。他错过了辛祁那一句词,还在跟大叔聊,辛祁身在戏里,情绪一上来,转头就跑了。
索寻反而笑了笑:“挺好,其实这样更对。”
“男人不在乎。”苗樊自嘲地笑了笑,“女人总是伤得更深,对吧?”
索寻没回答,擡眼看着站得远远的辛祁。工作人员在她身边忙忙碌碌地拆轨道,她转头跟场记小哥要了一支烟,就这么把羽绒服披在肩上,点上了。他们看不清辛祁的脸,只能看到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
“苗老师那句罐头牛肉接得也好,”索寻突然说,“其实你也不想面对她要回到老罗身边的事实……这情绪不就都出来了吗?观众也会理解为,你是故意装没听见。”
苗樊想了一会儿,很叹服地感慨了一句:“索导虽然年纪轻轻,但很会琢磨。”
索寻都让他说愣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夸他。其实他一直感觉有点儿“导不动”苗樊,毕竟这个项目找他来导是制片人的意思。苗樊作为一个严肃的“电影人”,是很反感太轻浮太大众的东西的,可能是听说他跟展言的关系,先入为主地对索寻也有成见,开拍没几天索寻就感觉出来,苗樊很明显不太爱听他说戏。演起来呢……也不能说不好,但就没那么细腻,很多情绪反应还是太刻板了。要是在以前,索寻肯定要直接教训了,无奈苗樊不只是男主角,还是出品方,索寻只能顺着他的毛捋,也是很心累。直到听到这句了,苗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索寻心里才落了地,知道老板的毛可算是让他捋顺了。
“天分很高。”苗樊还在夸他,“前途无量啊。”
索寻感觉自己尾巴有点儿摇起来了:“不敢不敢……苗老师过誉!”
辛祁过来了,眼睛还红着,但是情绪已经调整完了。苗樊往前几步,安慰似的抱了抱她。辛祁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带着撒娇似的口吻:“失态了,见笑见笑……”
索寻也笑:“没事儿,好演员都是这样的。”
辛祁:“这条过了吧?”
“过了,咱们收工了!”苗樊揽着她的肩,“走,带你去吃罐头牛肉。”
辛祁立马又捂眼睛:“哎呀你别招我!”
她的眼泪就跟有个开关似的,听见“罐头牛肉”就又流出来,一时之间又哭又笑,惹得制片人都跑过来慰问。索寻也笑得开心,正跟他们闹,突然感觉导演助理在拍他,一扭头,她却突然把手机收了起来。
“小邱,”索寻点她,“拍什么呢?”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花絮啊!”
索寻用一种不怎么信任的眼神看着她:“用手机拍?”
制片人马上补一句:“现在不能发微博啊!”
“没有没有!”小邱马上摆手,“我不是发微博!——那个,我去帮忙!”
她说完就要跑,索寻手一捞就把她抓了回来,没收手机:“刚才我就感觉你在拍我……”
然后他愣了一下,小邱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一个群聊的界面,里面好几个人,都发了照片,仔细一看,是各种角度的索寻。在监视器前面的,举着摄影机的,讲戏的时候手举得高高的……索寻往群名一瞥,叫“鹊桥”。
索寻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制片人也凑了个脑袋过来,看笑了:“什么鹊桥?索导的粉丝群啊?”
“不是。”小邱不躲了,笑了起来,“这是安老师……”
她话还没说完,安德烈的头像已经跳了出来,发了一个红包。群里立刻好几个人起来抢,索寻定睛一看,发现他们的备注分别是“喜鹊1号”和“喜鹊2号”,索寻认不到每一个头像都是谁,但看着都挺眼熟,肯定是组里的人。
小邱把话说完:“……安老师拉的群,让我们每天拍几张你的照片给他,他发红包。”
大家都哄笑起来,索寻把手机还给小邱,脸已经红了。
“有病吧他?”
小邱:“安老师说你没时间理他……”
索寻赶紧喝断她:“行了行了,去帮忙!”
小邱乖觉地“诶”一声,一猫腰跑了。索寻有意板着脸,勉强地端出了导演的威严,装模作样地又要去看回放,被制片人笑着直接戳穿:“别演了,不都过了嘛!”
索寻还想装一下,但是嘴角已经有点儿咧得过分夸张了:“那去吃饭吧,要不今天我请客,庆祝一下!就去吃塔道斯……?”
“不想吃。”辛祁忍着笑。
苗樊:“不太饿。”
制片人:“你滚吧。”
索寻二话不说就先滚回去了,回房间给远在巴黎的某人打视频,张口就问:“你是牛郎还是织女啊?”
安德烈的手机端得很近,脸部有点变形,眼睛之间的距离宽得让他像条比目鱼。然后这条比目鱼就用极其拙劣的演技回答:“啊?什么牛郎?”
索寻没好气:“你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