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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1 / 2)

第77章

汽车颠簸过一个巨大的深坑,安德烈的头重重撞在车玻璃上,醒了。天气太冷,比巴黎要冷得多。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也没有留住多少热。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擡起头,他一定在发烧,不能确定。医院早就已经不开放了,他挑了一个最不该生病的时候生病。中年男人在开车,听见声音侧过来看了他一眼:“还好吗?”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安德烈糊涂的大脑险些没听出来。但下一句他听懂了:“别死在我车上。”

安德烈笑了一声,尽力让自己的脖子直起来:“不会。”

这是战争爆发之后的第七天,谢尔盖终于搞到了一辆车,他们从基辅出发,前往波兰边境。报道称,战争刚爆发的两天就已经有十万民众跨过了这条边境线,现在没有人知道波兰还接不接受难民,但无论怎么样安德烈都要试一试。

他应该拒绝德卡斯的,安德烈第无数次地在心里想。怎么样都好过被困在战火里。但他确实太无知了,他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一点概念——他甚至不是那么喜欢看新闻。他的护照上是没有这里的签证的,所以他在巴黎多耽搁了一段时间,当时签证官就已经提醒了他“如非必要,请勿前往”,但毕竟不是不允许办签证。德卡斯催促着他把签证办了下来,那时候春节就已经过了,他又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个保证,把安德烈送上了飞机。

上一次去波兰还有三四个人一起,都在德卡斯的模特经纪公司挂职,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是谢尔盖在机场接的他,牌子上的“安德烈”是用西里尔字母拼的,他只认识那个硕大的“A”,但好在谢尔盖会说英语。一开始没有任何异常,基辅整体上非常平静,完全没有他想象的恐慌。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俄军逼近的报道三天两头就能看见,早已成为了“狼来了”。

谢尔盖在基辅经营着一家“人才培训机构”,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模特,演员,歌手,应有尽有。来的第一天,谢尔盖就往他的房间里送了两个漂亮的女模特。在这一点上,安德烈倒是没感到什么文化差异。他让那两个女模特回去了,没有声明自己的性向。不过谢尔盖还是对他很亲热。

“你不是法国人,”他见到安德烈的第一面就说,“你长得像俄罗斯人。”

“你也是俄罗斯人吗?”

谢尔盖耸耸肩,表示一半一半。他的父亲是圣彼得堡人,母亲是基辅人。

“真的会开战吗?”

“不会!”谢尔盖很笃定,“俄罗斯人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血脉是连着的。”

总体来讲,安德烈甚至有点喜欢谢尔盖这个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防备他。因为谢尔盖懂英语,他不再和Joan打电话。他把所见的一切都用中文写了邮件,发送给喻闻若,再由他翻译成英语交给Joan——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安德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观察谢尔盖这个“人才培训机构”,他甚至偷拍到了他们和模特、歌手所签的合约,虽然一个字都看不懂,但还是一起发给了喻闻若。

很快他们就谈到了正事上,谢尔盖坚持不肯降价。于是更多的饭局,更多的美女作陪……安德烈很有技巧地从他身上套话,陪他喝酒……直到喻闻若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法国大使馆发出了撤侨警告,他让安德烈立刻撤离。安德烈给德卡斯打了电话,德卡斯给他的回应竟然是——“你又不是法国公民,撤侨也轮不到你。”

直到这个时候,安德烈才感觉到事情不对了,但已经晚了,航线要么停飞,要么爆满,根本弄不到一张离开的机票。谢尔盖依然坚持“不会打起来”,但他愿意在模特的合约上降价了,安德烈真想照着他的脸揍一拳。最后他被安德烈胁迫着,终于开始囤积食物,然而也已经晚了。

第一个断的是信号。安德烈在绝望之下,给索寻发了一条信息,然而没有发出去。就在那天深夜,基辅的第一轮轰炸开始。

谢尔盖带着他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他们跟几十个人一起躲了两天。没有电,也没有暖气,安德烈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着凉的,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炮火声比他想象得平静很多,听起来还没小时候过年的鞭炮声响,但是他们不能回家。每天晚上都有俄军在街上搞破坏,居民会被射杀。安德烈和谢尔盖一起去排队领枪,市政给平民发枪,鼓励他们自己防御——感谢某个不确定的祖先给他留下的外貌特征,安德烈不需要出示证件就可以完美地混入其中。然而谢尔盖不会说乌克兰语,当他开口讲出俄语时,险些被愤怒的民众活活打死。安德烈也被殃及,他们狼狈离开,连防空洞也回不去了。

接下来几天,他们闯入了一个已经空置的居民家中,安德烈开始发烧。直到谢尔盖联络上一个“老朋友”,他搞到了一把枪,一辆破车,车上甚至还有手机充电口,虽然慢得要死也没信号,但安德烈还是感激得恨不得当场信仰上帝。他们准备了足够支持他们一周的食物,然后出发了。

“我们到哪儿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谢尔盖。他一定睡过了大部分时间,睡着之前他记得到处都是车,他们被堵在了路上。与之相对的基辅市内的空荡,路上只有军车。然而这里也是空荡荡的,很黑,只有车灯照出了前面一片森林的影子。安德烈的手动了一下,发现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掌心,不知道是因为充电器不兼容还是他一直紧紧抓握,机身烫得吓人。他下意识把手机拿起来,摄像头捕捉到了他的脸,自动解了锁,界面停留在他的邮箱里。安德烈想起来了,睡着之前他在看索寻给他发的邮件。数不清看了多少遍,没有信号,他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快到边境了。”谢尔盖的嗓子同样沙哑。

这不对。安德烈警觉地四处张望,快到边境的话应该有更多的人。

“逃难的人呢?”

谢尔盖摇了摇头:“波兰不接收难民了,我们只能走小道。”

“你是说偷渡?”安德烈尽量让自己坐直,头疼得更厉害了。他几乎暴躁地命令自己的大脑,现在不行,给我好好想想!

“你骗人。他们说波兰人接纳难民,还有民众自发到边境去接难民……”

“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谢尔盖恶狠狠地冲他叫了一声,像一条受伤的恶狗,“现在是战争!”

安德烈愣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得上来。微信和p都提醒他有消息,但是一个都刷不出来。安德烈看得清清楚楚,提示里写着索寻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他的心猛地吊了起来,但是就是进不来。界面一直显示“正在接收中”,然而他能看到的只有他发送失败的那条消息,但那也只是一条不痛不痒的“通知”,告诉索寻他在基辅,要开战了。他想一想,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索寻这个,索寻也没有办法,不是吗?郑安美也给他发了消息,还打了电话,同样刷不出来。安德烈五味杂陈地看着,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有喊过一声“妈”。他和索寻对此有过一番辩论,索寻坚持他要再努力努力,他坚持说索寻太矫情了。不叫妈又怎么样,郑安美早就不要他了。

说来很奇怪,安德烈以为自己到了生死关头的话,也许会叫一声妈妈。然而直到此刻,他其实都没怎么想起过郑安美。这些天来他所有的精力都被“如何活下去”这件事占据,直到终于坐上这辆车,他甚至连索寻也没怎么想起过。可能是还没有到真正的“生死关头”吧,安德烈想,要么就是索寻真的太矫情了,他一定是电影看多了,但人的大脑不是这样运作的。也许只是他的大脑。安德烈漫无边际地想,是他这个人太有问题了。都到这个地步了,他的大脑就像是一锅没包好的饺子,水一开就全散了,皮是皮肉是肉地混成了一团,他使劲打捞,也打捞不出一丝正常人应该有的眷恋情绪。

不对。安德烈掐了自己一下,把涣散的思维重新收回来。他想了想,伸手去找自己的包,掏了一下,掏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