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奶奶在安德烈梦里喊了他一夜,安德烈像被魇住,怎么都醒不过来。明明听见了手机在响,就是动不了。打电话的人没放弃,隔了五分钟又打过来一个。安德烈终于挣扎着把手机抓到耳边,被那头一声“喂”叫得彻底清醒过来。
“戴医生?”安德烈听出是谁的声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你好,安先生。”戴医生听出他还没睡醒,有些歉意似的,“打扰你休息了吗?”
“没事。”安德烈马上回答他,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戴医生不会给他打电话,“我奶奶是不是……”
“哦,别担心。”戴医生先安慰他,“医院那边刚给我打了电话,老太太的颅内血块清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安德烈感觉胸口“咚”的一声,心一下子坠下来,砸得他有一种内脏都移了位的失重感。他把手背抵在唇边,半天没说得出一句话来回答,戴医生似是感觉出他沉默里的千言万语,很善解人意地等了一会儿。安德烈做了两个深呼吸,终于挤出几个字来:“好……好,谢谢……”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跟你沟通一下。”戴医生说,“老太太这一跤摔了不太乐观,以后自理比较困难了。建议转回咱们疗养院以后呢,换成24小时的特殊护理……”
安德烈坐在那里静静地听。郑安美什么都没说,她只说奶奶一跤摔得脑出血,进了重症监护,然后口口声声就是“送终”“准备后事”云云,从来没有提到过戴医生说的这个方案。
“不好意思,”安德烈打断了戴医生的话,“那个,你跟我母亲说过这个治疗方案吗?”
那头诡异地顿了一下,似乎很为难。安德烈便明白了,那就是说过,但是郑安美拒绝了。安德烈想不通为什么。他可以理解郑安美伺候了这么几年,不想再伺候了。但他不懂郑安美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决定,好像她盼着奶奶早点去死一样。一股火猛地蹿到了胸口,安德烈尽力平稳住自己的声调,再次强调了一遍:“戴医生,所有的决定一定以我说的为准,好吗?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
戴医生叹了口气:“所以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嘛。”
安德烈隐隐听出不对来:“什么意思?”
“安先生,虽然我们是私立机构,但也不是什么都为了赚钱的。我们也是老太太考虑……老太太这个情况,真的不适合接回家里去了……”
安德烈越听越不对:“谁说要把她接回家里?”
那头戴医生又沉默了片刻,悄悄压低了声音:“早上医院那边电话里说,你父亲昨天到了,非说老太太不行了,要接回去闭眼……医院没让,你父亲在医院闹,还把你母亲打伤了……”
安德烈猛地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很难从最后那句话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担心,第一时刻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股纯粹的恨意——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怎么被打了这么多次,还要自己主动去把人招来。
戴医生继续往下说:“医院就怕闹啊,你父亲毕竟也是家属,真要坚持把人接回去,他们也没办法的……我跟你说这个也不是非要赚你这个钱,这24小时的特殊护理你要不要其实都没关系,先能把人好好送回咱们疗养院再说,是吧……你尽快想想办法吧。”
能有什么办法,安德烈没有办法。他心里一团乱麻,给郑安美打电话,她不接,不知道是因为被打了在休息,还是自己知道做错了,不敢接安德烈的电话。他心急如焚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满手机地找能帮忙的人,可他能联系的人不是在北京就是在上海,老家本来也不是西安的——就算是,安德烈从来就没什么常年联系的老同学老朋友什么的,他两年前刚到巴黎还丢了手机,换了一次微信,眼下真是一个能找的都没有,恨不得能自己长翅膀飞回去。最后实在没了辙,微信最上面的对话框还是索寻昨天给他发的那句话,在他来得及多想一步之前,那个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索寻立刻就接了起来:“喂?”
安德烈叫了他一声,然后喉咙里就被哽住了,好一会儿没说得出来。索寻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工作。但他很快跑到了安静的地方,声音非常紧张:“安德烈?怎么了?”
“我……”安德烈感到难以启齿,“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于是他便说了。一边说一边意识到自己这个电话打得有多离谱,索寻人在上海,他能够帮什么忙?于是说到一半,安德烈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算了,我再……”
索寻只当没听见:“哪家医院?”
安德烈:“阿索……”
索寻:“认识一个制片老师是西安的,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人不是在上海?”
索寻听起来都有点被他的笨气着了:“那他西安本地的,他联系不到人去医院吗?”
安德烈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委托索寻不说,还要委托索寻的朋友再去欠别人的人情……然而他还没开口,索寻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老太太在哪家医院?”
“市第一医院。”
“好,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索寻准备挂电话了,又嘱咐一句,“把你妈妈的电话也给我。”
然后他便挂了电话,安德烈很机械地找出郑安美的号码发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发抖。这一刻他才寻出一丝空隙,开始想为什么,为什么他爸要做这种事。失能了送疗养院也好,摔跤了送医院也好,从来就没花他一分钱,他要做的就是滚远一点,仅此而已,为什么他都做不到呢?那不是他的亲妈吗?但安德烈不是真的不明白,他总在一些非常诡异的时刻证明他与父亲的血缘关系,比如此时,他就能“默契”地洞悉到那个男人一切卑下的心理——因为他已经被人看不起太久了,所以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证明他仍然握有某种权力,至少在女人面前,他得“说了算”。
安德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他昨天睡得太晚,睡过了整个上午。没有人来叫他,远远地能听见窗户外面传来说话声,但在安德烈的耳朵里都没有了意义。他现在分不清自己感受到的到底是愤怒还是恶心,但他最不在乎的事情就是这帮姓达诺尔的有钱人在这亚拉蒙托宫干什么,难以想象他昨晚还在琢磨这个家族的明争暗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立刻买一张回国的机票,然后亲手掐死那个男人。
但还没等他在手机上打开买机票的程序,索寻就很有效率地回了电话过来:“你别急,何大哥已经找了几个兄弟先去医院了。”
安德烈整个思维都慢了半拍,他听出来索寻话里的意思,但是没明白叫几个“兄弟”去是准备干嘛。
索寻还以为他是不放心:“混剧组的江湖气都重,对付无赖就有无赖的法子,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爸把人带走。”
安德烈:“……”
黑,黑|社|会啊?
“阿索,”安德烈严肃起来,“别把事情闹大……”
“不会,我今晚就飞过去。”
安德烈一下站了起来:“你飞过去?”
“我不去你能放心吗?”
当然不能。
“那不就好了嘛。”索寻听出他沉默背后的回答,“总比你回来一趟方便吧?”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谢谢你。”
“哎呀,说这没用的……”索寻轻轻笑了一声,“我去看看你奶奶到底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