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吴家冤案平反过后,吴家二子接连出仕做官,两人一个是户部侍郎,在六部担任要职;一个是给事中,常常御前行走,位卑而权重;再加上是天子母族,得天子倚仗信任,吴家愈发声名显赫。
昔日破败的吴家旧宅再次启封,经过长达一年的修缮,恢复了二十多年前富丽堂皇,花团锦簇。
“家主,宫里把咱们的人全退回来了。”管家急匆匆走进书房,低声向吴永修禀报,“奴才没来得及说话,他们把马车往门口一扔,直接就走了,奴才想拦都拦不住。”
吴永修放下手中书册,眉心微皱:“什么情况?”
“奴才已经挨个问过了。”管家把当时在乾清宫发生的事情完整复述了一遍,“那司徒震倒是好脾气,和咱们预想的截然相反,竟一个人也没杀,真真是奇怪了。”
吴永修沉默半晌,道:“不奇怪,是我低估了他。”
管家见状,安慰道:“他把咱们的人赶回来也没妨碍,明面上的人没了,咱们还有暗地里安插的密探,乾清宫里的事情照样在咱们的耳朵里,不会错漏一件。”
“你以为他司徒震不清楚?”吴永修没有多高兴,追问道,“后来呢?司徒震打算怎么解这一困局?”
管家凑上前,附在耳边把后面两人私底下的商议说了。
“宗室子弟。”吴永修的眉心皱得愈发厉害,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他竟然想到了这一层,速度还这么快,当真厉害。”
他低下头,伸手捏了捏眉心。他没说出口的是,其实除了司徒震的应对之外,最令他惊讶最令他头疼的是,周燃竟然完完全全接受了抱养的方案,没有半分抗拒,甚至连一丝丝犹豫都没有。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男人,竟然不想着拥有自己的孩子,反而要为了另一个男人甘愿绝后,甚至情愿抱养别家的孩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简直是荒唐至极!
吴永修摇摇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隐忍二十余年,可不仅仅是为了给吴家平冤,让吴家止步在如今这般不高不低的位置上。
周燃和司徒震的感情再好,他再信任再依赖司徒震,他也是皇帝。金字塔尖容不下两人并立,权力的巅峰永远排他。
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总有一天,周燃会觉得身边太挤,会觉得束手束脚。
总有一天,他会讨厌司徒震摄权干政,想要一脚把司徒震踹开。
到那时,就是吴家的机会,而吴家只需要静待时机。
吴永修擡起头,沉住了气:“计策失败,咱们的人手全部转明为暗,蛰伏起来吧,什么都不要做,等待我的下一道命令。”
管家应道:“奴才遵命。”
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吴永修想要偃旗息鼓,司徒震却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会明着对付吴家两兄弟,但吴家伸进京都高门大户的触手实在是太多太烦了,该狠狠地斩断,给吴永修一个深刻的教训!
于是另一股流言也在京都悄悄兴起,司徒震把从抓到的吴家密探口中、查抄到的吴家暗桩那里得到的大量资料如天女散花般撒出去,激起了更加激烈迅猛的反应。
毕竟和天子床笫私事比起来,家里有别人派进来的密探间谍一事更加关乎自身利益,还一潜伏就是二十余年,这怎么能让人不毛骨悚然?
一时之间,京都各家各户自危,纷纷关起门来清查自家仆人,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送走的送走,闹得翻天覆地。
对外,所有人不约而同远离了吴家。就连最和气的官员,遇见吴永修打招呼时也不禁面露三分警惕之色。
这怎么能让人不怒火中烧?
二十年的布置,顷刻间毁于一旦!
哪怕吴永修城府极深,养气工夫炉火纯青,都没能压抑住怒火,在书房砸碎了一整柜的文玩摆件。
“司徒震,你够狠!”
吴永修气喘吁吁地坐下,咳嗽了好一会儿,气息才慢慢平稳下来。
“家主,这场祸事下来,咱们的人手折损了近九成,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忍着。”
吴永修面色铁青,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凶光。
“如今司徒震势强,我们势弱,难以逆势而为。”
“可我不相信,司徒震就没有漏出破绽的那一天!”
……
时至四月,圣上有意在宗室选择幼子抱养的消息渐渐传开,果然朝臣们被转移了注意力,上奏催促选秀以及弹劾镇北王的折子没那么汹涌了。
一部分大臣忧心忡忡圣上的身体。圣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在子嗣上有什么妨碍?年纪轻轻的竟不想着自己生孩子,反而想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想问,却又不敢当着圣上的面问,毕竟这是极损颜面的事情,于是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了左右为难上。
还有一部分大臣却生了别的心思。他们大多数与宗室有很深的联系,或者有五服以内的联姻,或者本身与郡王皇子交好,或者……如果圣上正好选到了与他们关联很深的宗室门户,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文武百官的联盟轰然散开,周燃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
他照常上朝,批折子,召见官员询问解决棘手的问题,发出一道道旨意,精细地操控夏朝十三行省的每个地方,整顿吏治,调派资源,掌控力逐步上升。
到了晚上,司徒震回来了,他便与司徒震共享晚膳,和他讲讲白天经历过的事情,与他讨论今日遇见的难题。
日子过得平淡、充实又规律。
“我要回北地一趟。”
周燃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咬着筷子含糊道:“怎么了?”
“还记得我跟说过的那个特别适合在北地生长的作物吗?”司徒震眉宇间透着喜色,按捺住兴奋跟周燃讲,“去年的时候已经在北地各处试种完毕,情况很好。所以今年我便计划在整个北地推广,谭俊寄信过来,说春耕已经接近尾声,所以我打算回去一趟,视察全北地推广的情况。”
“哦。”周燃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司徒震脑中计算了片刻,道:“大约需要一个多月吧,不超过两个月。”
周燃又点了点头,继续夹菜吃。
司徒震纳了闷:“我要离开这么久,你都不表示一下舍不得我吗?”
周燃撩起眼皮,丧丧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但明显是不高兴了。
司徒震反而高兴起来,揉揉他的脑袋:“看来是舍不得我了。”
周燃甩开他的手,扔下碗筷,闷不吭声离开饭桌,走到床榻边坐下,拿背对着他。
司徒震跟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虎口处砸下一滴冰凉,司徒震有些诧异,想把他扳过来:“怎么哭了?”
周燃挣扎,死活不愿意转过去:“谁哭了?你回北地是有正事,有什么好哭的!”
他终究不敌司徒震力气,被一把薅进了怀里。他抓住他的衣襟,脸埋在他的衣服里,鼻腔浓重地埋怨道:“都怪你,我本来好好儿的,你一说,我就变得很奇怪了。”
司徒震越发高兴了,他轻轻握住他的肩膀,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生了促狭的心故意逗他:“养了这么几年,总算是养得有些熟了,知道舍不得我了。”
一句话,将周燃的千般不舍万般难过通通化成了恼恨。
他擡起脸,眼睛通红地瞪他,擡脚狠狠踢了他的小腿一下:“司徒震,你王八蛋!”
司徒震哈哈大笑,把他生气得如盛放芍药般生动夺目的漂亮小脸捧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我也是舍不得你的。”
司徒震抵着他的额头,垂下的眼眸深藏着爱意,低低述说。
“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事情办完了,能早一天就会早一天。”
“你一个人在京都,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要保护好自己,等着我回来,知道吗?”
“嗯。”周燃使劲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司徒震出发。
他把大部分精锐留给了周燃,让陈荣暂且听从周燃的命令,只带了五百护卫疾驰出京。
周燃还是照常过日子。只不过没人帮忙批折子,他的工作量顿时大了许多。遇见难题也少了一个人商量,总觉得好难好棘手。有了烦恼也没人倾诉,又觉得很寂寞。
白天繁忙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开始想他。
辗转反侧地想他,半宿半宿地想他,想得委屈掉眼泪,想得难过心口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燃憔悴了很多。
这一头漂亮狐貍,没有大黑狼陪伴在身边,连火红的皮毛都要褪色了。
张桉看得暗暗着急。自从寿公公离宫之后,他升任总管太监,便是圣上面前第一得意人,乾清宫上上下下都是他在打理,实打实的鸡犬升天了。所以圣上愁眉不展,日渐憔悴,最着急的也身为圣上鸡犬的他了。
“圣上,诚郡王老来得子,明天要办满月宴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周燃从小山般的奏折里擡起头:“诚郡王?朕记得他快六十了吧?”
“是,诚郡王五十八了,去年刚刚纳了一房十八岁的小妾,今年便诞下幼子。”张按故意逗趣儿讨圣上开心,调侃道,“所谓十八新娘六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真真是老当益壮了。”
没想到周燃却不领情。
他皱了皱眉头,不满咕哝道:“老不正经。朕在这儿辛辛苦苦地干活攒下点儿家业,竟是养了这么一群成天趴在国库上吸食的蠹虫纵情声色,年纪一大把了还惦记小姑娘,都能当人家爷爷了,真是好不要脸。”
张桉一噎,缩头缩脑的,不敢再接话。
这话也就只有圣上说得出来。人家嫁女儿的,欢天喜地;两家宾客调侃有之,但更多的是羡慕;纳妾时敲锣打鼓一整条街,喜糖不要钱的往外撒,连抢糖的小孩子都要说一声恭喜。只有圣上这样的真龙天子看出不妥,果然不同于其他凡夫俗子。
张桉弓下腰,把事情暗暗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
周燃问道:“那小妾是怎么纳的?别是强抢民女吧?”
张桉心中一惊,连忙道:“没有没有,是正正经经的纳妾,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嫁女儿的人家也欢喜的很,毕竟谁不想跟王爷结成亲家呢?”
周燃点点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都察院最喜欢弹劾皇亲国戚,权势越大他们越来劲,如果诚郡王真做了什么坏事,恐怕早就有折子递到他的书案上了,如今却一本都没有,可见张桉的话不假。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明天朕就去看看诚郡王的幼子吧。”
张桉没想到竟然又峰回路转了,大喜道:“是,奴才这就去知会陈参将,让他明天亲自领队护送您出宫。”
圣上出行,最重要的便是安全了,便是给张桉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件事儿打马虎眼,必要安排地妥妥当当。
而周燃决定出宫参加诚郡王幼子的满月宴,也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而是有缘由的。皇帝有意在宗室中抱养孩子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可时间久了没有别的动静,也容易让人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周燃考虑许久,觉得还是要再给一点儿‘征兆’,把大家的胃口不上不下地钓着。
去参加满月宴就是一个很好的信号,所有人都会忍不住猜度,圣上为什么要去参加诚郡王幼子的满月宴?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孩子想要抱养?为什么选诚郡王不选别的宗室?别的宗室还有没有机会?
只需要简简单单一次出行,便能将平静的局势搅得活蹦乱跳。
周燃想想便觉得兴奋,并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称赞自己,真是聪明啊~
翌日,周燃换上了常服出宫。
圣上要来参加诚郡王幼子的满月宴的消息早已传开,诚郡王府被宾客们挤得满满当当。
诚郡王得意的同时,也非常慎重,亲自带着王府众人在正门前恭迎圣上莅临。
“王叔不必多礼,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就当朕是来走亲戚了,来同你一起庆祝。”
周燃虚扶了一下,让太监把礼物递过去:“长命锁,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儿,图个好兆头。”
诚郡王乐呵呵地接过来,口中谢恩。别说这是一块金子打的长命锁了,就是一块石头,诚郡王也要当个宝贝似的收下,因为圣上能来,本身便是最大的贺礼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吉兆了吗?
在诚郡王的带领下,周燃等人被簇拥着进了王府。
府内喜宴排场极大,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尤其是圣上莅临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亏得诚郡王是宗室老人了,王府宽敞,家底儿极厚,才撑得起这样的排场。
周燃带头祝酒,说了几句吉祥话,又看了一眼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出来的婴孩,照惯例称赞几句,才坐了下来,让诚郡王宣布开席。
戏台上琵琶声如落珠般清脆响起,歌伶吊起嗓音唱和,舞姬翩翩起舞,身姿优美,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