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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沈香原以为闲适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为了今年的除夕,她特地定了不少待客的蜜煎果子与佳酿。就连门神彩印,她都打算花大价钱请丹青大拿来画,图一个热闹。

可是,那一日,铁马金戈围绕住她的家宅,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铁骑府兵围困,水泄不通。

沈香仓皇地走出院子,在看到上千甲胄雄兵的那一刻,她的瞳仁骤缩——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兵将围剿谢府?是谢青暴露了秘密吗?

而偌大的庭院内,谢青傲然屹立于雪灯之上。他应该早早算到今日来临,特地着了红裳。郎君的衣色偏暗红,袖摆点缀梅花满绣,风涌衣袍,猎猎作响,一片肃杀。

“夫君!”沈香拔高声音,喊谢青。

谢青回头,朝她温文一笑:“别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沈香的眼眸已然蓄起了泪,谢青料事如神,既然知道今日必有一战,又为何不早早逃生呢?他在想什么?或许有其他转机吗?

沈香能做的事,便是不给谢青添乱。

其余的,她只能祈求上苍。

抱歉,她这般没用,遇到事情也只能藏于谢青的羽翼之下。

她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任性妄为了。

她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夫君!”沈香又喊了一句,“请您……千万分小心。”

“是。”谢青的笑容温柔极了,“保护好祖母。”

“嗯!”

话音刚落,谢老夫人就在赵妈妈的搀扶之下,快步赶来:“小香,小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家惶恐不安,肩臂也在颤抖。

“祖母,没事。”沈香揽住谢老夫人的肩头,扶她回屋内。

门窗要紧闭好,她不能再给谢青添乱了。

“是天家、天家的人!”谢老夫人眼中俱是苦泪,“该死的皇帝!害死我丈夫、我的儿,连孙子都不给我留……我们谢家百年戎马,立下丰功伟绩,竟让严盛这样作践!”

沈香什么都没说,她担忧地望向屋外。

她做不了别的,只能搂住谢老夫人,一遍又一遍安抚她的心绪。

“都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儿子为了护我,不敢和天家争!孙子为了护我,又受陷樊笼。”谢老夫人凄苦无比,“小香,你放开祖母。祖母死了,你和怀青定能杀出重围。你们活得好好的,祖母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谢老夫人猛然一挣,冲向枋柱,竟是寻了短见。

见状,沈香扑身去拦。

“砰”的一声,四肢百骸都剧痛。

沈香望着谢老夫人,松一口气。

好在她护住了祖母,没让老人家受伤。

“求您、求您别这样好吗?”沈香死死困住谢老夫人,“夫君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是逃不掉的啊。天下四海,俱是王土,便要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您要是死了,夫君定会愧怍一生,求您爱重自个儿好吗?”

沈香握住谢老夫人的手:“况且,夫君要我保护祖母,若我护不住您,他会怪我的。”

“那小香呢?”谢老夫人抱愧地问,“我害了怀青……”

沈香坚毅地道:“我也希望您能活下来,正因为您还好好活着,我们才有了主心骨,能同天家殊死一搏。”

“君要臣死,是官家要谢家死!与您无关啊,有没有您,谢家也难逃一死!”

“小香啊……”谢老夫人小声抽噎,她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明白的,您心里难受。我们等一等,好吗?夫君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他多智近妖,定是有备而来,求您信他一回。”

这句话是假的,沈香也不知道谢青在想什么。

她仅仅趋于本能,想守住这个家,保护好她的家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暮色都暗了下来。顷刻间,乌云密布,落起了瓢泼大雨。

雪还没化啊,这样寒气侵体,夫君一定很受罪。

沈香小心翼翼靠到窗沿边,幸好堂屋是琉璃制的窗,能隐约看到谢青与那一群擅闯家宅的府兵。

谢青这一回不是孤军奋战,他唤出了谢家臣。

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底牌啊,沈香的心凉了大半截。

若是不能突破这一重防守,她们都会被缉拿入狱。

谢家完了,真的完了。

沈香凝望谢青一身的红。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床笫之间,她问过谢青:“夫君为何动手时,都要着红衣?”

谢青修长的五指细细顺她的乌发,温柔缱绻地开口:“最起初只是不想让血花沾衣,后来一想,若身上沾了血,小香会担心。”

所以他欲盖弥彰似的,穿一袭红衣。

这般,即便作恶,他被发现,沈香也不会害怕。

算是体贴吗?谢青的柔情总教人感到惊奇,但她不嫌。

世上那么多古怪的人,缘何不能多谢青一个?

沈香悄悄拉开了一道窗缝,她的目光追逐庭院内厮杀的身影,心里焦急不堪。

官家没有多少耐性,府兵转眼间就和谢家臣缠斗在一起。短兵相接,腥风血雨。

到处都是淋漓鲜血,泼上廊庑,泼上黑瓦屋檐,军士们杀红了眼,连谢家奴仆都没放过。

装备上的悬殊过大,天家将士们的甲胄几乎刀枪不入,不少谢家臣丧命于府兵之手。唯有谢青还能执剑飞跃其中,挥刃杀出一圈重围。

残肢断臂,尸山血海,殷红的梅花几乎要染上天幕。

何等可怖的地狱……

沈香的内心今日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紧攥双手,望着她的夫君不休不止,为他们挣出这一条生路。

朝廷为何要挥刃向自家人,明明是皇帝先下令杀害谢家勋臣的!

就因为他是君吗?所以可以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要用时,以大义逼谢家领君命;要弃时,又用家命逼谢家慷慨赴死。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君主?!

为何偏偏待她的夫君残忍?!

连神佛都不站在谢青这一边……

刀剑铮铮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沈香捂住口鼻,四肢百骸都在颤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当年,谢安平和塔娜也这样无助吗?

仅仅是想庇护住家人,仅仅是想活下去。

他们会怪谢青一意孤行报家仇吗?可是,夫君他好委屈啊。

沈香心脏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栗栗危惧,如影随形,盯着谢青。

求您、求您一定要看顾好自己。

不要受伤,不要死。

沈香忽然发现,谢家臣里,并没有小舟、谢贺、阿景的身影,而其他谢家臣,似乎一心要报家仇,前仆后继杀向这些皇朝严家麾下的走狗。

好怪。

明知是以卵击石,他们还要再战。

不像是冲锋陷阵,倒像是早知天命,背水一战。

他们执意赴死。

沈香浑身起一层鸡皮栗子,如芒在背。

她仿佛懂了谢青要做什么……他在交出软肋,好教天家知道,他所有防身之术溃败,再无回天之力。

他在骗严盛吗?

“夫君,回答我,好吗?”沈香迫切想要谢青的拥抱,即便带有血腥味也无碍,她不嫌的。

为了她而覆军杀将的英雄,她又有什么理由厌恶。

直到一支箭,射入谢青的膝骨,硬生生贯穿了他的皮肉,鲜血四溅!

是铁制的弓弩,他们下了死手。

谢青本该倒地,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忽回头,对上了沈香的视线。

狼狈不堪的郎君与她对望,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他深谙沈香,知她在看。

不能在小妻子面前丢脸。

即便是这种时候,谢青还在安抚她。

沈香似乎看到夫君薄唇微动,无声对她说了什么。

但风雨招摇,她瞧不明白。

随即,她听到谢青朗声对敌军道:“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罪臣谢青……归降。”

谢青为了沈香和谢老夫人的性命,心甘情愿弃了剑。

雨水冲刷之下,谢青双手垂落,指尖麻木,雨水湿了他的衣,而他的血,流了一地。

谢青不再负隅顽抗,他不想死在沈香面前。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谢青,请吧,官家在宫中等你。”下令的大监张福贵推搡谢青一把,将他送出了谢府。

而屋里堆积成山高的尸首无人处理,唯有军士们把守里外,不让沈香他们肆意出入。

沈香拉开房门,冲出屋外。

她焦急地问:“你们想带我夫君去哪里?你们要怎样?”

太监催促沈香回屋里:“官家说了,只严办谢青一人,家眷不受牵连,不必面圣。这可是皇恩,夫人别不识好歹!”

沈香和谢老夫人再次被关回了屋里,宅院里唯有军士往返家宅、四下搜罗的声音。

他们在找谢青信印,他们怕他有其他助阵的党羽。皇帝说了,所有乱臣贼子都当绞杀!

沈香无惧军士们搜查,谢青为人谨慎,绝不可能留下罪证……那么他的死呢?他算到了吗?

沈香又记起方才雪地里,谢青那一抹无声的笑。

风雨渐弱,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漂亮的郎君对她说:“不要哭。”

都要死了,还惦记她哭不哭吗?!

混账夫君!究竟想让她心疼到什么地步!

屋外的雨还在下,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瓦当滚落,连成一线,人间被一张雨水珠帘织作的网,裹入其中。

训练有素的铁甲骑兵骑着战马,长驱直入,奔向殿宇。

他们奉命,将罪臣谢青带到皇帝严盛面前。

邻近谢府的官人们,即使听到谢府的干戈也不明白,相公府上出了什么事。

若是犯罪,官家该下诏命大理寺的人缉拿罪人,可这一切仿佛都是皇苑中的私事。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打探都没门路,谁敢多嘴就要吃官司排头。

莫要惹火烧身较好,还是闭嘴吧。

雨水没能融化厚积的雪,遍地都是碎冰渣子,稍有不慎便会跌跤。

谢青也是个能耐人,膝骨受了这样重的伤,竟还能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他像没有痛觉的怪物,面上一如既往噙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血迹拖延很长,一路蜿蜒崎岖。随着他的血色衣袍入门,殿内也弥漫开一层腥气。

入殿之前,谢青的手脚俱被戴上了铁镣铐,内侍们也搜过他身,确认凶徒没留下任何行刺之物,这才允许他觐见皇帝。

严盛衮冕加身,九五之尊,端坐上座。

因他是王,世间万物,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谢青没跪。

严盛是看着他受了膝伤,还能妥帖地走进屋里。

雪色与雨色间,一道红影拖着镣铐,踉踉跄跄地行来。

谢青究竟是邪神还是恶鬼,自红莲业火的地狱中爬出,还能这样处事不惊?

郎君长身玉立,静静站在海棠花纹铺地上。他凝望君王,轻轻弯唇,笑如大慈大悲的佛陀,触目惊心。

严盛被他的笑镇住,忽感一阵毛骨悚然。

君王怎能露怯?他不怕谢青。

只是他久居宫中,第一次见到这样骇人的情形,一时心间五味杂陈。

这是谢安平的孩子,谢家养出的骁勇善战、卧薪尝胆十余年只为了复仇的好儿郎。

严盛莫名腾升起一团妒意,他澎湃的心绪与十多年前的夜晚重合。

他畏惧谢安平会领兵攻入京城,夺去皇权。

严盛不止怕谢安平,他也妒谢安平。如今,他又妒恨起谢安平的儿子来。

谢家能养出这样厉害的孩子,偏偏他的儿郎,一个个都被谢青压制一头,甚至丧命他手。

丢人。

严盛缄默不语。

他也不必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彼此心知肚明。

谢青笑了声:“你没办法当众处置我对吗?若你有罪证,便会当众下诏定我的罪。您要保三皇子,而我达成了三皇子的夙愿,真的将他扶上了帝座。”

“住口!”严盛怒斥。

谢青在愚弄天家!他揭开三郎君严谨是何等心狠手辣的逆子,可严盛舍不得舍弃骨肉,还是要重用这个窝囊废。

天家,真有意思。

谢青笑得更深了。

他道:“我给您下跪,您放过我的妻子与祖母,好吗?毕竟,您也不想谢家的事闹大,对吗?这样掩人耳目来刺杀,您也走投无路了呢……”

严盛被他看穿了。

若是死个谢青也就罢了。

皇帝对外还能谎称谢青办皇差出了意外,丧命于京郊。官家派出府兵前往谢府,乃是特地告慰武将门庭的谢家,教女眷们安心的。

可谢家要是满门被灭,又有官家府兵出入家宅,坊间百姓与谏臣们一思忖,难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即便要杀谢家家眷,也不该是眼下。

他要江山维.稳,不能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是哄劝谢青早登极乐。

他作为君王,谎撒得多了,不过骗谢青几句,便能守住社稷河山,又有何不可?

思及至此,严盛叹息:“念你一片亲善家人之心,朕就允你庇护家人。好,谢家家眷可免于一死。”

“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今日离府匆忙,不曾与家妻道别。还望官家体恤,容我同家妻小叙几句贴己话……若官家不放心,亦可由她递上毒酒,亲自送罪臣一程。”谢青温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没有旁的心思,还望官家念旧情,看在罪臣还算做过几件为民解忧之事的份上,给谢某一个恩典。”

严盛不语。

谢青莞尔:“否则,狗急了还跳墙呢,官家想要谢某老老实实自缢或服毒,怕是有些难度。”

严盛忖度一番,想到谢家能庇护谢青的杀手,均死于府兵的刀剑之下。

谢青欲颠覆皇权,不过螳臂当车。

他自知穷途末路,才会放下手中刃,尽早束手就擒。

严盛不愿同谢青拉扯,免得节外生枝。只要他愿意死,严盛便满足他的心愿。

反正这些谢家家眷也活不了多久了。

让她们眼睁睁看着乱臣贼子惨死才好,这般……严盛心里才快意。

“好。”

严盛应允,谢青也如释重负。

幸好君主爽快,否则他还得闹腾好些时候,才能逼严盛,放沈香见他。

还能再看到小香啊……郎君心情真好,到时候见面,要说点什么呢?

另一边,深夜的谢府,鬼气森森。

内侍省的太监连夜赶来府上。

他们推出沈香,要带她见谢青。

“大监稍待片刻,我去换一身衣裳。”

沈香眼疾手快,塞了个装满银钱的荷包给太监,没有给太监拒绝的余地。

张福贵正要拒绝,就听沈香低喃一句:“您当年求夫君拉刘大监下马的事,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张福贵清了清嗓子,浑身不自在。

他于袖笼里,小心翼翼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不言不语,默许沈香耽搁一程子功夫。

张福贵:“快去快回。”

沈香知道,念在这一份旧情上,张福贵会想法子为她争出一点时间。

谢青没吃饭呢,她要给他备一点小食。

于是,沈香足下利索地踏入后宅,命厨娘生灶做饭,自个儿则去梳洗更衣。

虽然不合规矩,但有大监张福贵作保,无人敢多说什么。

谢府做好的饭菜,大监都要命人试毒查验,确认无碍,才能允许沈香带给谢青。

断头饭由谢家自个儿备好了,还省去了掖庭里的麻烦。

待沈香拎着餐盒入牢狱,张福贵忽然喊住了她:“谢夫人稍待。”

他递给她一杯酒,道:“这酒,您端给罪臣喝。咱家嘱咐人下足了量,谢公子……不会痛苦的。”

“为、为什么?”沈香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小一只酒盏。

她还以为万事都有周旋的余地,怎料夜里等她的,竟是阴阳相隔!

要她眼睁睁看着谢青死吗?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张福贵却道:“唉,谢夫人。若您不端酒给谢公子,也会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现在去,还能有一刻钟同谢公子说说话。”

闻言,沈香瞪大一双杏眼,她近日真的好爱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刚换上的桃红花卉满绣袄裙也被她濡湿了,狼狈不堪。

她不能拒绝,她要见夫君。

于是,沈香僵硬地举着酒杯,动作生硬,如同牵丝傀儡。

严盛吩咐过了,这杯毒酒,务必要谢夫人亲手端去喂谢青。他们这些太监得在旁看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今晚,谢青必死无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样能让谢青痛彻心腑。

沈香的手在战栗,掌心也发汗。她指尖湿濡,险些令酒盏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