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尔赫斯
一记响亮的耳光。
穆澈的头偏到一边,闪烁的烛光之下,蟋蟀窸窸窣窣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寂静的夜晚。
“不许哭、不许哭……”穆间说这话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蹲下来,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穆澈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但只是抽噎了一声便没了动静。他把头转过来。
“不许、绝对不许再提你的母亲……”穆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两片薄唇哆嗦着,“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我必须去,必须……我们会死的。穆澈,看着我,我们会在这里死掉的。”
穆澈嗯了一声,温凉的手掌贴着自己发烫的脸颊,他又麻木地嗯了一声。
穆间·斯韦纳用力地抱住他。
“我必须在那个男人身上得手,我必须,其他的我不敢保证……我只能、只能……”
他继续哭,黏糊糊的眼泪蹭在穆澈脸上。
“你得活下去。记住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我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千万不要害怕,千万不要暴露你的恐惧。”
穆澈想说话,但穆间不让他插嘴。
“你是齐尔纳大陆上最骄傲的里尔赫斯人,我们的家族逃过了猎巫计划,逃过了索娜尔……而我早已不是那样纯良的身份,所以我可以低头……你绝对不能,穆澈,你绝对不能向七古人低头。”
穆澈又嗯了一声,擡眸看见桌上快要燃尽的灯火,那点心酸的灯油正顺着木制的底座一点点积在桌上,就像穆澈往后四十年的生活,只能忍耐。
他的确是失去了记忆,的确是忘记了穆间所说的话,的确是,的确是,活成了纳里密斯的工具。
戚绅·斯图莱格往笼子里丢了三只兔子。第一只胆大活泼,在木制的笼子里蹦来蹦去,花色的那只警惕地躲在一角,没有任何动静,最小的被活泼的那只逼来逼去,不得安宁。
戚绅把里格安特放在他手上。
“选一只。你得自己选,这是惩罚。”
他打开笼子,活泼的那只立刻跳出来。
穆澈没有动手。于是它刚跑了没两步,里格安特就自己飞了出去,一下把它的腿钉在地上。
兔子的后腿不停扑腾,整个圆滚滚的身子像坨白色的绒球,挣扎着。用力、用力。
穆澈没有动手。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那空空的尖叫声一直在脑子里回荡,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就要炸开了。
戚绅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开了:“抱歉,我不该逼你的。”
里格安特猛地伸进了温热而沸腾的血管里。紧接着一阵闷响,就像是用擀面杖敲打面饼的声音,刚开始只有几声,紧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控制不住——
穆澈看着笼子里剩余的两只,握紧了手上沾满兔子血的里格安特。
戚绅回头看着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可怕的笑意。
而穆澈只是伸出手指,指着笼子,强忍恶心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天真无邪:“可以吗?”
可以……吗?
可以背叛旮赫韦干、背叛自己的父母,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七古人吗?
记忆逐渐恢复,但手上的血腥已经洗不干净了。满手伤痕、眼下代表奴役的红色印迹、无法让他高飞的翅膀——他把穆间留给他的阔剑扔在了冰山之下,因为他觉得,父亲的死亡并不需要用纳里密斯的眼泪来浇灌——他的坟墓埋在众多巫师被烧成灰烬的草原上。
真有意思啊,纳里密斯……这是对穆间·斯韦纳绝对的、可怕的、不可原谅的嘲讽。
但很可惜,养育他长大的,正是父母痛恨的七古人。他得报恩,就像是旮赫韦干必须阻止索娜尔那样,他在是个国王之前,首先得是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他暂时把父亲说的话拢在脑后,然后拿起那把崭新的阔剑,领导着纳里密斯的人民,跟随着猎石的步伐,踏上那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当他站在四根原木支起的木台之上,大声说着他早该在雪崩之后就说出来的话:“我们同声赞美:至高无上的神明旮赫韦干万岁!”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再也不能。他再也不是旮赫韦干的信徒、或是纳里密斯的追随者,他在清醒地下坠、痛苦地流浪。
雷赫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他以为穆澈只是说了有违纳里密斯本意的话、被自己的人民骂成卖国贼伤心难过——他不知道,穆澈也不想告诉他。如果他把实话讲出来了,那么,雷赫就会离开他——不,应该这么说,伟大的旮赫韦干之子会离开他,会把他扔在云层之下,让他像得了炎症一样痛上好几个月。
可是那也只是几个月。穆澈知道的是,他必须忍耐,忍耐到他把七古人对他的恩情全部报答完后,他才能得到最后的自由。
最后的自由……自杀或是……只有自杀谢罪了。他做了一辈子的叛徒,背叛父亲、背叛纳里密斯、背叛斯图莱格、背叛旮赫韦干之子,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留念了。
苏新翻到了他的笔记,这些关于七古国王过去的笔记——穆澈写着,他不属于里尔赫斯、也不属于七古。
他背叛了所有他爱的人、所有爱他的人。事到如今,穆澈·迪斯安只是想请求米卡拉古神赐他一场关于伊格纳斯的梦境,他将抱着他的母亲,直到云把他们吞噬。
江免放下茶杯,茶叶黏在杯底。
穆澈就那样看着他起身出亭踩上了石砖。
空气里的茶香带着新鲜的青草味儿,一齐任着风将它们推远。
“留步。”
留步。
他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跪在杜希给江免重修的坟墓前。他重重地往地上磕头,血泪交加,无声的呐喊似乎要把天给撕破。
江免站在亭子前,举止优雅,疲惫地微笑着:“如果,如果我输了,回信就在我的喉咙里。毁掉它吧,毁掉它,毁掉我的里尔赫斯。”
“也是……也是我的,曾经。我的里尔赫斯。”穆澈顿了顿,同样微笑着,袖子上黏着愁绪的茶香,“把我供出来吧,米利西斯。”
江免那天下午很开心,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于是。
穆澈现在就只剩下满身破碎和一颗冰冷的心脏。他给苏戈写了回信,他请求他离开齐尔纳,因为夕城将会有一个新的国王。
我要做的都做完了。
穆澈离开墓地回到夕城,一把火把书房烧了个干净。
金喇琴没有积灰,穆澈相信他还会回来,相信他还记得《希纳伯多的胡杨》。
现在,穆澈多希望自己也像希纳伯多一样,买一片属于自己的胡杨林,寂寞而痛苦地在树枝上挂上一条白绫,结束自己不堪的一生。
但,在那之前,穆澈还有最后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