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过,也失去过,至死不悔
经年过后。
六界复辟,松林苍翠,万物重归旧序,生机盎然。
与此同时,九重天也在万众齐心下,恢复了往日仙台云阶之貌。
玉清宫内,青烟如帐。一仙侍在宫外与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又斟酌了一番谏言的话语,转身回宫,叩响了殿门。
青曌从如山奏折中擡起头,疲惫得眨了眨眼睛,问道:“何事?”
“天帝,”那仙侍恭敬一礼:“方才,信史传回了魔界的消息。”
“如何?”青曌放下狼毫,起身踱到仙侍面前,听他继续说道:“除修罗王每日进出冥界外,魔界再无异动。可……”那仙侍踌躇了一下:“冥界除了与魔界相连,同时也连通其他几界,他这样出入无阻,若再起歹意……”那仙侍上前一步,进谏道:“天帝……我等,是否应早做防范?”
青曌负手思忖了半晌,轻轻叹道:“六界内,他并无敌手,若他真的还想要这天下,又何需等到今日。”
“告诫几界远离生死海,其他的……任由他去吧。”
冥界之内,生死海畔。
一个黑袍银发的男子目不转睛得注视着海面上的亡魂,瘦削的脸上,神情木然。
远处,渡川人的歌声伴着冥船摇曳传来,他眼神一亮,转身没入了修罗冢的赤焰中。
行至底层,周围的一切越发滚烫。他褪下衣袍,银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如镜,白皙手指几番结印后,一滴心头血从胸膛穿透而出,整滴没入了身前的寻魄灯中。
一颗修罗内丹被新鲜血液浸润,躁动不安得在灯腹内来回冲撞,一片光晕随之亮起,柔和光辉下,躁动渐渐停息。
细细相看,那颗内丹,正被一层银白仙华静静包裹着。
修罗殿内,侍婢们早已准备妥当。帝尊经年损耗,每隔三日便需灵药进补,颜淡更是为了寻找珍奇草药踏遍魔界,末尾再献上一片菡萏花瓣,加以功效。
“颜淡姐姐,交给我便好!”一双稚嫩的小手拍着胸脯,奶声奶气道:“等父亲回来,我要亲自喂他吃药!”
颜淡扬起唇,蹲下身抚摸她的小脸,忽然被一阵浓烟迷得睁不开眼。再次定睛之时,玄夜已归。
“咳咳,”玄夜握拳掩口不住呛咳,惜儿高兴得直直扑进他怀里:“父亲回来啦!”又伸出小手拍着他的后背:“父亲乖,喝完药药就不咳啦!”说完从颜淡手中接过碗,舀起一勺喂向他嘴边。
玄夜低眸一勺勺喝完,被惜儿环住脖子,歪起小脑袋问道:“父亲,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你不是说,等惜儿会写字了,哥哥就会回来看我吗?”
颜淡在一旁屏息驻足,明显也很期待这个答案。
“快了,”玄夜微微勾起唇角,目色如炬得答道:“再过几日,哥哥就能和我们团聚了。”
几日后,应渊如期归来,额上的修罗纹如火似焰,心性却与之前未差半分。
颜淡闹别扭不见他,反倒是惜儿整日里黏着他,哥哥哥哥唤个不停,还吵着要穿和哥哥一样的白色衣裳。
待夜幕降临,惜儿蜷在玄夜怀里安然入梦,手里还捏着应渊给她折的纸鸢。玄夜轻轻将纸鸢摘下,垂眸亲了亲软嫩的小脸,转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当中。
*
应渊重生后,玄夜不再去生死海,只往返于大殿与修葺好的修罗塔间,夜夜与一盏孤灯相伴。
惜儿与应渊越发亲昵,要他教读书写字,要他陪竹马秋千,有时候还圈着他的脖子,缠他讲这些年发生的故事。
“故事……”应渊不解,回头向颜淡求助:“这些年,父亲是怎么同她说的?”
颜淡将手中的话本弯折,挡在唇边惜儿看不见的位置,小声说道:“帝尊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历遍八苦才会回来。”
应渊默然,思绪回归至一片火海当中。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下的,仙灵碎灭,他的身上再无神祇之力,自己体内那半颗修罗内丹也不足以令他复生。
只是当他渐渐有了意识时,识海已变成一片汪洋的火海。
肉身陨灭,他无法从识海内挣脱而出,只得忍受着难挨的炙烤,和每日必会袭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那力量霸道又强劲,带着比火海更为炽热的温度,不由分说得将他冲刷、席卷,仿佛在强逼着他吸纳自己,每每此时,他都会痛苦万分,但当痛苦到极点时,识海内又会泛起柔和的光,紧接着一股清凉冲进肺腑,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及时的呵护。
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积年累月的反复下,他的意识愈发清明,直到某一天魂归附体,他一跃冲出识海,看到寻魄灯和玄夜湿润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一切——
另外那半颗内丹,是父亲日日用心头血为他补齐;而那股清凉之意,来自母亲那日殒去神体后,将他紧紧拢住的神魂——
思绪回到现在,应渊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他抱将惜儿抱到腿上,柔声说道:“这几年,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并没有吃太多的苦。”
“那,是父亲把哥哥带回来的吗?”
“不只是父亲,”应渊眼角一片莹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还有我们的母亲。”
夜晚,应渊披着星辰迈入修罗塔。
塔内是难挨的寂静,每一步都似钟声般回荡,行至顶端,那盏寻魄灯静静摆在中央,里面的神魂无声得跳动。
而玄夜正立在窗边,望着凄冷牙月出神。
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落寞的脸庞被月色勾勒。
应渊心里隐隐作痛,走上前,轻唤了一声父亲。
玄夜回过头,声音沙哑而坚定说道:“应渊,传一封书信给青曌。”
“告诉他。我要复活神祇。”
*
时隔千年,九重天神圣巍峨如旧。
重铸后的云阶虚虚渺渺,细细相看,修葺的断痕落错延伸,无声地道出一段屈辱的往事。
一仙娥鬓发整洁,仙衣如云,正迈着矫健而规矩的步伐在廊亭间来回穿梭,眼角余光还时不时瞥向身后人——
此人便是仙君们时常提起的应渊仙君?听闻他慈悲端直,骁勇多谋,多年前,就是因他才有了今日六界的复辟,没想到模样竟也这般清俊出尘,一双眼睛漂亮得令她险些陷进去。
可……如今他身上再无半丝仙族气息,身边还带着一个举止诡谲、以黑袍掩面之人,天帝就这样孤身召见,真的没问题吗?
心下不安,她又回身望了望,少顷,一双清澈的眸子撞进她的视线,弯起了眉眼。
她呼吸一滞。
罢了……无论天帝是何安排,都不是她一个小仙娥应当操心的,还是速速完成任务,赶紧将人带到吧。
衍虚天宫坐落在天界的最深处,仙云袅袅,如梦如幻,怒放的向阳花连成一片海,鹅黄色的浪涛随风绵延起伏。
青曌望着花苑眼神深沉,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待看清熟悉的眉宇后,瞬间红了眼睛。
“随我进去吧,”他拍着应渊的肩膀,声音不稳:“这里,曾是你母亲的旧居。”
舅侄二人立在殿内不住寒暄,玄夜褪下黑袍,眼神扫过每一寸砖石。
她从前时常弹奏的筝还摆在那里,博山炉里流淌的,也是她最爱的沉水香。一如既往的陈设,仿佛那个娉婷的身影还时常出没在这里,鸣筝金栗柱,素手玉房前。
胸中涌起一阵扯痛,玄夜不禁喘咳。
青曌敛了神色,将目光移向他,沉声道:“倘若未经历这场浩劫,上始元尊本该与天同寿。修罗王……你罪孽深重,不知悔改,该死之人明明是你,可你最后,却害死了她。”
应渊落下眼眸,染青之死他难辞其咎,正要分辨一二,玄夜稳下气息,回道:“无需再与我打哑谜了,青曌。”
“既是你们姐弟二人合谋,你定早已想好如何救她。我此番前来,便是做好打算,心甘情愿入你的局。”
青曌冷哼了一声:“合该如此,”目色透出凌厉:“慧极如你,各中曲折,自不必我再多说。”
应渊闻言瞳孔骇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青曌,默了半晌,恍然间顿悟——
封界内乱平息后,他曾与父母一同回到过封界,那时连他都能察觉出蹊跷,更何况是母亲?
父亲与母亲向来恩爱,却一直未再有过子嗣,为何在他快要“闭关”之时,母亲“恰好”怀上了孩子?
复辟六界的前提,便是要将魔军悉数引回魔界。攻城之日是舅父所定,为何也“恰好”在那日,母亲临盆,所以父亲也一并回到了魔界?
细长的手指微微屈起,应渊哑着声问道:“舅父……难道这一切,竟是您与母亲……?”
“不错,”青曌未加掩饰:“你母亲发现续寿池之后,本可以自己去营救,修罗王却寻来了昼夜之星,生生将她困在身边——不得已,她才只好暗示你去做她再也不能及之事。”他转过身子,对玄夜冷声道:“修罗王,你可曾想过,一个母亲被逼无奈令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该是何等的自责与痛苦?”
玄夜在一旁双拳紧握,眸色阴沉。不单单只有她被困住,双星之力能让一人瞬息至另一人身侧,自此他所有的欺瞒对她再无所遁形——他对她自私的爱与占有,最终也让他遭到了反噬。
“即便是她安排了这一切,她也决不会怂恿应渊去献祭。所以,这最后一计,便是出自你一人。对么,青曌?”
此言一出,应渊四肢百骸犹如沉入了冰里。父亲所言不虚,当初,确是舅父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提起当年白鹤芋族化界之事,如此才让他生出了这般心思。
“应渊,你休怪舅父,”青曌背身负手,神情清冷:“你身俱双脉,仙身陨落后仍有复生之法,可若我此番错失良机——六界,天下——将永无出头之日。”
应渊沉默。为了苍生社稷,他不怪他算计自己,可他万万不该在利用他的同时,也连累了母亲……
“告诉我,如何才能复生她。”玄夜的声线低沉,似乎在极力维持住理智。
“将她的元神交给我,除此之外,”青曌缓缓回过身,目光凛凛地看着他:“神的复生之法——染青,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玄夜一怔,一席话语如同搅弄海面的飓风,将他卷进回忆的漩涡里——
澜梦城繁华的上巳节,香火盛天,信女虔诚。乌发上的步摇随着合掌轻轻摇曳,她许下愿望,安宁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夫君,莫要小看祈愿的力量——”
流苏步摇随风幻化成繁空星辰,断崖之上,她紧紧拥着他,遥远的声音随着风浪愈发清晰:“玄夜,你不明白……这世间本无神明,只因众生对世间的留恋和期冀,神才诞生,我才诞生……”
尾音被呼啸而来的风卷起,送入了深不见底的夜空。璀璨星河揉成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声音飘渺仿佛融在风中:“只有守护好他们,神才会存在,我才会存在,你明白吗?”
随着时远时近的风声,过去、现在的时空在他耳边往复交叠,玄夜如大梦初醒,纷乱思绪忽然被青曌高声打断:“修罗王,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要如此设计!”
玄夜回过神,眼神狠戾就像一只爆发边缘的困兽。青曌无惧得回视着他,语气不住激动:“你若想要她复生,从今以后,便去守护这个被你毁灭的世界,守护那些被你藐视的性命——我要你跪在神像前,祈求灯火重燃——向曾被你践踏的一切——赎罪!”
“可以!”玄夜爆发出一声怒吼,缱绻银发随着胸膛震颤,只要她能复生,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摒弃天下又何妨,要他停止杀戮,又何妨?
“还有一事,我要你现在便明白,”青曌的目色越发凌厉:“即便染青复生,她也不会再见你了。”
“知晓你修罗王的身份后,我曾问过她悔不悔,她说——无悔。”
“她诞下应渊,你攻上天界后,我问她悔不悔,她说——无悔。”
“你废了她的修为,又囚禁了她百年,我问她悔不悔,她还是说——无悔。”
“她拼死救你,你却重伤凤瑜,还向她隐瞒你的滔天罪行,你猜这次——她悔也不悔!”
青曌的话语,像从山巅滚落的巨石,一声声将玄夜砸得粉碎。他不顾他已漫出嘴角的鲜血,继续说道:“她爱极了你,你却一次次欺骗她,一次次令她陷入绝望之中,修罗王,若非应渊大义,你有没有想过,她本想如何收场?”
“此世一别,你我情仇终了——”玄夜额角涨裂,染青的诀别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杀人诛心,他明明早已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这首诗的下半阙是——爱恨皆断,再无相见。
“你若真的想要她回来,便将我姐姐还给天界,此后莫再强求,否则——”青曌的眼尾沁染上一片赤红:“她宁愿去死!”
宁静庄肃的宫殿外,向阳花的花浪彼此追逐;空荡寂静的宫宇中,一声巨响轰然爆发,声浪如波涌向四方,击碎了博山炉,震碎了流湛琴,也击垮了层层垂幔后,曾安置过初生婴孩的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