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是刑部自昭定帝登基以来接到的最大,催得最紧,也是最容易的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罪犯供认不讳。
立斩不赦,板上定钉之事。
所以休假在家的清流文官、重臣老臣不知消息,远在东南同吴人斡旋博弈,想多捞点好处以便向大将军炫耀一番、博大漂亮笑一笑的宁怀沙更无从反应。
恰恰好的时机,仿佛天命如此。
昭定帝治国理政不提,算计人心,运筹布局却是无出其右。
这刑部狱卒也没看在来人是卫大将军的份上,给间特殊优待的牢房,此处倒是尽显众生平等,管来人曾是可号三军的将军元帅还是走卒小民,不过一破被一草席,哦,还有个石砌供水食的凹槽。
要说一点不给卫侯优待也没有,卫含章算是得了个地下景观房,格外安全结实。一熄烛火,恍若进了世外桃源,保证完全隔绝外界纷扰,是可参悟大道真谛的不二之选。
卫含章的夜视能力极佳,但于此间视物仍模糊难辨,好在他进来的瞬间将那草席上优越的生态环境收入了眼中,立时打消了去融入那美好大家庭的想法。
地牢阴冷潮湿,又逢冬季,他一路急行,为保速度本身的衣物不算厚实,要在这儿还挑挑拣拣,东不要西不取,最后只得硬抗过去的话,可能过活不了几日。
但卫大聪明就盖一盖那不知送走过多少位主人的破絮抹布条子,还是少活一两天,果断选择了后者。
求生时,他可食烂叶腐菜、馊饭草糠,但这个时候再委屈自己,实属闲的慌,不如早去投胎。
卫含章坐倚在墙根处,将后脑勺搁置在墙面上,跟在平度缺衣少粮还得死守孤城的情形大差不差。只不过,现在卫某人不用再计算时间、用兵,以及随时准备起身应敌了,可安心放任作妖的脑袋和身上各处,算是另一种层面践行之前他和他左手打的商量。
他记不清自己几时有这般清闲不用硬提精神的时侯了。
寒冻一来,除却手脚上的麻木,卫含章有意识地感受到思绪的渐渐迟滞,但同样他不再想在这个时候还和自己过意不去,于是便任其发展,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无根由无逻辑的草草回顾这一生。
老侯爷同郡主娘娘是对典范夫妻,无数文人赞颂其,夫为国捐躯、妻死生相随。
卫含章却知道他父亲之死里面有多少当年锦妃和二皇子的手脚在里面,也知道他母亲得知他父亲死讯,将自己交由文皇后之后就执意要去疆场为夫收尸,最后身死那处也与那两位脱不了关系。
所以有时,他也在思索是不是自己同左湖来往过重,才招致此般祸事,但一念想,娘娘和三哥待自己有多好,便每每为有这样的心思而羞愧。
事实上,他对父母的执念来由于他人对此不断的念叨和无可挽回的失去,本身对于老侯爷和郡主的感情却说不上有多深。
那两位事务繁忙又各自恩爱还早早离世,分与卫含章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多。幼时卫含章也时有怨恨,但自接手军务起便全然理解了。老侯爷好歹还全了夫妻情谊,自己却真不是个东西,从小至今,许与缚云的东西,就没几个真正实现了的。
确实如此,现下大越几年之内不会有大战,宁怀沙等人去签条约,也一定会为越国谋得不错的好处,而眼见的最可能继任君主的左珉也有明君之相,真是再好不过。
先前他只觉得左珉像一个皇帝,识人善任,杀伐果决,心智和胆识都不缺,到最后那孩子为劝自己莫要返京能说到那种地步时,卫含章才真正觉得这孩子有明君相。
卫含章不相信左珉不清楚自己手中的兵权对于皇权之争有多重要,同时左珉也不会不清楚自己最是容不下什么样的人。但左珉不惜暴露自己最薄情寡信、自私刻薄的一面,冒着被他厌弃,从而于军权上失去支持的目的是什么,卫含章也明晓。
左珉清楚,卫含章的存在,对于大越的意义,重于支持他的意义,并且能忍痛取舍。
唔,草芽那小姑娘只吃了他两块糖一碗馄饨,怕是要受这事波及。
宁为臣那小孩儿走的时候还对着自己呲牙咧嘴,自己这两次回上京都没空去瞅他一眼,不知道有没有讨喜几分。
卫含章又开始头疼起来,希望昭定帝只是不爽他手中过重的军权,单纯就是对自己发发疯,如果再波及到俞寒、周浵等人,那真要动及大越的根本。
这该死的冬日怎么如此难熬,他真想将当年的锦妃也推进冰池子里去过一圈,让先帝也体验体验雪日里跪在寒风中的感受。
在他的意识开始浑噩之时,有人解开牢门进来了。
卫含章不愿披头散发见人,但他那发簪早在入狱时便交了出去,遂起身想撕了段袍边来做发带,不料那手真不听使唤了,自个儿在一旁痉挛打颤。他只得在席上抽了根还算干净的稻草将松散的发丝捆于脑后。
再看着端至身前的饭菜与酒,卫含章低头笑了一下,对来人道:“我想见陛下一面。”
“陛下说与您见面徒增伤心,不必相见。”
“我总得知道,是他想要我的命。”卫含章擡头看着前来监刑之人,眼含着笑意。
那人只觉毛骨悚然,全无俯视看人的优越心理,“侯爷,小人......”
“不叫你为难,你去复命便是。只说我叫他来。若他实在不愿到这晦气的地方,就让他拿个说服得了我的物件,或手书一封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