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夜风雪夜归人
正月十五,是安玉淙的生日。
从前的时候,每年安玉淙生日,时珣和姜煜都会提前好久给他们师尊准备礼物。
后来安玉淙闭关了,时珣去魔界历练去了,中间空了这十来年,每年正月十五,姜煜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即使长老阁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汤圆,他也觉得寂寞极了。
然后就是今年。
今年姜煜实在忍不住,就从长老阁的宴席上提早走了,回了采芑殿。
今年上元节下了一场大雪。整个采芑殿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寂静。
自打释玺被囚、安玉淙闭关后,天界便再也没有了那份四季如春的特权,十年间如同凡间一般,春雨夏阳,秋颓冬雪。
采芑殿的瓦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正随着那倾斜的琉璃瓦片在夜色中簌簌下落。
如水的月色里,整个殿宇映着透亮的雪光,白得晃眼。
姜煜在这大雪里默默走着。
他是有些醉了,脚步都有些踉跄。加上这天地间茫茫的大雪,他几次险些滑倒在路上。
周遭除却猎猎的风声一无所有,冰冷锐利的雪花划过脸颊,带来极冷的刺痛感。
他走到花园,这里几乎所有的花都已经落了,只有那株长在他师尊寝殿正门口的山茶还好好地开着。
山茶苍翠的叶子和雪白的花瓣上淋着厚厚的积雪,姜煜不喜欢那花的味道,可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见到这花,居然嘿嘿笑了两声,傻乎乎地道:“师尊好。”
花自然不会回他。
姜煜这时候才被那彻骨的寂静激得清醒了一瞬。
但他却只是喃喃地道:“啊,抱歉,认错了。”
“这周围连个灯笼也没有……”他喃喃地道,“上元节怎么也不打个灯笼?”
他摇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姜煜心里总抱着一种幻想。也许他再走几步,就能看见前面站着安玉淙,他正提着一盏花灯,听见脚步声,就偏头看过来。
时珣也在他身边,对他师尊嬉皮笑脸的,一看见姜煜,就招手道:师兄!过来!
那光芒拨开暗雾,仿佛触手可及。姜煜痴痴地伸手过去,结果他面前的所有幻境,全都干干净净地消弭在黑暗里了。
他怅然若失,又是一个人默默地在采芑殿走了很长时间,连一个掌心焰也没有点,在月色里和寂寞相伴而行。
什么光,什么花灯,什么月亮,全都不过是他心中的一片愿景罢了。
姜煜就这样失落地走了一路,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安玉淙的寝殿门口。
姜煜偏头望去,却意外地看见安玉淙寝殿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生得很高,满头长发尽散,一袭长袍在晚风里被吹出猎猎的声响。
那并不是南谷,也不是千奕中,更不是漠禁月。
那是谁?
姜煜将手放在剑鞘处,谨慎又警觉地自那人身后慢慢走近,他正欲拔剑,却陡然被制在了原地。
那个人动作太快了,迅如闪电,姜煜甚至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他的佩剑就被一下打回了鞘中。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动作,那人转过身,姜煜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个男人。他眉如錾刻,深邃凝重,脸颊额头还残留着未尽的血迹。他眉眼之间总像是堆积着凌厉的杀气和彻骨的疲惫,阴翳又沉重。可是男人那双眼睛却着实漂亮,让人觉得眼熟却又陌生。
那男人道:“……师兄。”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好像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张口说过话了。
可是时珣给人的那种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十年前的时珣,眉眼间尚余天真稚气的话,那现在的时珣,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成年男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浓重的缘故,时珣眸色深沉,在夜里只能看见他灰瞳最中央的漆黑一点。他长发凌乱地在风中飘着,衣裳也不知多久没换了,破烂不堪。
时珣低声道:“……师尊他还是没醒吗?”
姜煜道:“……没有。”
他心情复杂,一时居然都不知道该跟时珣说些什么。
他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
他们度过的这天差地别的十年太漫长也太短暂,姜煜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孤身一人的梦境,直到今夜,他那水墨般黑白黯淡的梦境才终于染上了灯光般明亮的暖色,彻底明亮起来了。
酒杯在如水般的冰凉夜色里打翻了又浮起来,姜煜看着他这个阔别十年之久的小师弟,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时珣的手一直扶在安玉淙寝殿的门上,听到这句话,他缠满绷带的手缓慢地从那扇雕花木门上滑下,深邃的眼神望向他师兄,平静地道:“我这些年一直在魔界禁地,花了九年半时间才走到头,剩下半年赶回来了。”
十年。
安玉淙仅仅走了一天都不到的路,时珣花了十年。
姜煜内心百感交集,他拍了拍时珣的肩膀,道:“你一路过来累了吧,回你那里洗洗澡修整一下,明天南谷会让你进去见师尊的。”
时珣那双眼睛顿时就亮了。
他好像有些谨慎地求证道:“真的吗?师叔说过?”
“他说过,说只要你回来就让你进去看他。”姜煜道,“我还诓你不成?”
时珣道:“好。”
两人下了台阶,出了安玉淙寝殿,时珣道:“师兄,你现在还住在采芑殿吗?”
“住。”姜煜道,“我现在在长老阁当长老,又不能住东海,反正师尊的采芑殿肯定会收留我的。”
时珣的笑容很淡,他道:“姜长老?”
他似乎是想半开玩笑地这么叫他一声,但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了,这一句玩笑话也很明显地并没有起作用。
姜煜道:“什么姜长老,姜牛马还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又道:“……你,你怎么打算的?如果师尊醒了,你想怎么……怎么跟他说?”
“……不知道。”时珣叹道,“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见我。”
“他为什么不会见你?”姜煜奇怪道,“你们不是……”
他还是没办法当着时珣的面把后边那半句话说出来。
时珣道:“……师尊从来都没说过他喜欢我。”他苦笑道:“我从前就觉得是我自作多情,更何况我后来把他害得那么惨……他会原谅我吗?我都不知道。”
姜煜沉思片刻,道:“……你不用把师尊重伤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果你不回来,不去给释玺那一剑,释玺当时同样也会重创师尊。师尊受伤这件事情是没办法避免的。”
时珣只是摇头,他叹道:“……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姜煜蹙眉道:“什么?”
他不知道。
时珣看着前方大雪覆盖的小路,道:“……别问了。”
姜煜不知道,那说明天界绝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
姜煜道:“不会是因为漠禁月吧?你不会觉得师尊喜欢他吧???”
时珣笑着摇头,道:“怎么可能。”
他这样一否定,姜煜便撇了撇嘴,道:“喔,那人真可怜。”
其实时珣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
因为他只敢保证从前,不敢保证以后。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骨子里就太怯懦,以至于历练了这十年都没能改掉。
他根本不敢想他和安玉淙的以后。
因为他知道安玉淙有多脆弱。
而经受了这么多番沉重打击后的安玉淙,时珣根本没办法想象他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他身后的所有荆棘都在一刹那间齐齐地刺向他,剧痛爆裂,鲜血横流,诸神黄昏。
从此天地清净,但是再也寻不见那个清风朗月的小神仙。
时珣现在只希望安玉淙能走出来,哪怕大哭大闹,哪怕要花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他都可以陪着他,等着他。
他最怕安玉淙一句话也不说。
安静的、沉默的、什么痛苦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安玉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可怕。
姜煜见他半晌不再说话,以为他是累了,就叹了口气,道:“好了,差不多到了,送你到这,我回去了。”
“行。”时珣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