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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玉颓山春宵冷(1 / 2)

醉玉颓山春宵冷

是夜。

“安玉淙,你知道吗安玉淙。”南谷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道,“从我小时候开始,我们村子里的人,就开始跟我说,说你们天界有多伟大,多光明。”

他忽然又有些难过地道:“可是你说我多幸运,我上来了,我成仙了。可是你又告诉我,你喜欢人间。真是奇怪死了,人间的人喜欢天界,天界的人喜欢人间,都干嘛去了。”

安玉淙道:“谁知道呢,命运无常,兜兜转转的,诸事不得成全。”

“又说起命。”南谷打了个酒嗝,道,“喂,你说,凡间人的命格都是你定的,他们那么多、那么多人,……”南谷说着,双臂展开,摆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势,道:“那么多人,头上都连着一根红线让你牵着,你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去哪,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千万万条红线都、都在你手里牵着啊!”

安玉淙垂眸不言,他的碎发垂落在脸颊上,神色黯淡又冰冷。

“可是,你说。”南谷贴近了他的脸,道:“又是谁牵着你那一根线呢?”

安玉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道:“谁知道呢。”

四下夜色浓厚,万籁俱寂。院中树木低垂,在夜色里幽深又静谧,酒液倾洒,草木受惊,晚风与酒香穿堂而过。

南谷彻底醉了,他伏在桌上,已经是鼻息雷鸣。

安玉淙道:“喂,南谷。”

南谷已经睡死,没有回话。

“……算了。”他道,“回去睡吧。”

安玉淙挥一挥袖,南谷顿时便从他对面的桌上消失了。

同时,远方长老阁,仙君名册上,一个名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消泯。

安玉淙盯着对面那个空座盯了很久。

那坛酒还没有喝完。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想起很多东西,比如他和南谷初见的时候,他们建立南廷的时候,他作死南谷骂他的时候,南谷给他熬药的时候。

南谷是他最好的朋友,按理说,怎么都应该有点感怀的。

可是他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安玉淙茫然地擡起头,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南毂居住的殿院门前。

他看着院中整齐罗列的干草药,愣了半晌,陡然想起来,他好像又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楚绥死了,时珣失忆了,茶若走了,瑞鹤再也不能载他飞天,鹄乌背叛了他,小白至今也不愿意见他,如今南谷也离开了。

他活了这二十九年,一回头居然一无所有,空空白白。他所有的梦,所有的珍视,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美好,都在他身后碎了一地。

地上的碎片全映着他一个人破碎的影子。

安玉淙觉得自己是有些醉了。

他看着过去在他面前碎裂,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想要把它们拾起来,黏在一起,好像现在还拥有一样。

他捡不起来,那些碎片还未进到手里,就散成灰烬了。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安玉淙愣在那里,眼泪茫然间落下来,滴在地上,淋在衣服上。

他眼前也模糊起来,灯光混杂着夜色,彻底看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前忽然一阵眩晕,接着便跌进了一个温暖又滚烫的拥抱中。

那是时珣桃花味的信香。

安玉淙怔了一会儿,就听见耳边时珣急切的声音:“师尊?师尊你没事吧?!”

安玉淙伸手揽住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时珣从来都没有见过安玉淙哭,安玉淙这样不声不响地掉眼泪,吓得他够呛。他为安玉淙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心疼道:“师尊,你是为南谷师叔哭吗?”

安玉淙摇摇头。

他拥抱着时珣,轻声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时珣桃花味的信香让他心安,他喘息着,心境渐渐平缓了下来。

时珣道:“很难受吗?”

“小事罢了。”安玉淙松开了他,道:“方才是喝醉了。”

他这些年来见到的安玉淙,一向都是温柔的、稳重的、淡然的,好像世间万事万物生长消弭都不能让他动容一分。过去,时珣总以为,那是他不在乎。权力、地位、挚友、爱情,他撚起又放下,然后转身,将自己一人放入茫茫天地之间,仿佛他生来就与世俗的繁华和绮丽无缘。

可现在,时珣才明白他为什么嗜酒。

醉者无忌。也只有在喝醉了以后,他才能将冰冻在心底的那些执着与珍视放出来、肆无忌惮地摆出来,然后笑着流泪。

因为,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不在意。于天地苍生,他是庇佑一方的神,而于他自己,他不过就是一介生于深山的普通人。他有念、有欲、也有痴。他也想握住从身边流过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可是一伸出手,他就迟疑了。居于那样高的位置,他不得不有自己的考量。而在有这样的迟疑与考量之前,他已经因此失去了太多东西。

所以,把那一刻的迟疑都压灭了的沉重,让安玉淙明白,很多东西,是他不配拥有的,而有些东西,有些人,离开了他会有更好的归宿。

所以平日里,他常常都是不妄图得到什么东西,也不企图挽留什么东西,有缘便来,无缘便散,仿佛存在即合理,他也落个豁达清净。

可他又不甘,不甘于这半生的寂寂,因此只能携一死物,用这酒来向世间索取片刻温暖。他用这少得可怜的温暖,支撑自己接受现实,度过漫长孤独的人生。

他也是脆弱的。

人都会有这种脆弱的一面的,安玉淙那么强大,并不代表他没有。

那就让他的这份脆弱存在自己这里吧。时珣想。

让安玉淙的脆弱、难过、崩溃,乃至欲望、狼狈、无情,所有的负面,都存在他这里吧。

他是世人的神君,他是时珣的爱人。

“我一直在你身边。”时珣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不走,师尊,我永远都不走。”

安玉淙擡眸看他,淋了水光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时珣的面容。

他忽然吻住了时珣的嘴唇。

时珣一愣。

安玉淙环住他的腰,喘息着亲吻他,每个吻都是浅尝辄止,带着吹久了晚风的微凉。可是两人间气氛却好似野火燎原,风卷残云般地烧了起来。

时珣扣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时珣的温暖和安玉淙的冰凉相撞交融,安玉淙的喘息重起来,时珣尝到他唇间烈酒的味道,头脑发晕。

他攫取着安玉淙的一切,安玉淙本就喝多了酒,他心中空洞极了,几乎是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实际的、滚烫的东西在怀里。他渴望亲吻,渴望更多,深情将他烫得浑身发麻,可他还是想要抓住,飞蛾扑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安玉淙的寝殿。

安玉淙抵着他的额头,那双清俊绝伦的眼睛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下一刻会将他的灵魂都彻底吸纳进去。

夏热吹散春宵夜,残酒迷晕着两人,他们在帷幔后疯狂地给予、索取、舔舐。信香纠葛着,迷醉又荒唐。

时珣吻去他的眼泪,轻声道:“还是难受吗?”

安玉淙不说话。

他闭上眼睛,时珣的吻从他流泪的眼角擦至眼睑,最后到了安玉淙额间那点朱砂痣上。

他面容上所有的明艳都系在这颗朱砂痣上。

时珣吻着他额间,安玉淙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时珣,忽然道:“……我就只有你了。”

他声音低哑,仍旧是哽咽着的。

前尘后路,漫漫黄尘,只有时珣能陪他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