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未落神先谪
安玉淙再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时珣侧着身子躺在他旁边,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和时珣本就结了契,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此番信香相撞,竟是把两个人的雨露期都给逼了出来。
见他醒了,时珣又凑过去,黏黏糊糊地讨亲。
安玉淙累得连擡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时珣亲了他半晌,他才勉强偏过头,哑声道:“……别闹了。”
说着,安玉淙又闭上了眼睛。
他苍白脆弱的面颊瘦得发尖,湿透了又干的余发黏在他额头,更添了几分病气。
时珣目光晦暗,最终叹道:“好吧。”
昨天晚上,时珣看见他师尊胸膛上缠着一条条的绷带。那些绷带几乎是从他的锁骨一直缠到了肋骨下方。时珣当时虽然意识不是很清醒,但也是被吓到了。
他一直都知道,安玉淙后背有一道极长极深的疤,那是他师尊十五岁渡天劫的时候,最后一道雷劫留下的。但是之前,安玉淙从来都没有为那疤痕缠过绷带,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拿它出来打趣。如今是什么,让他不得不用这么长的绷带遮挡呢?
时珣昨天晚上就想把它取下来,但是却被安玉淙拦住了。
昨天晚上,安玉淙死死抓住了他要去解绷带的手,口中终于模糊地传出了类似求饶的声音。
即使是受不了了,他也一直挡着身前的绷带,拼着命保持清醒。
虽然最后,因为疲累,他还是晕过去了。
安玉淙现下极瘦,肋骨根根分明,浑身上下都硌得没几两肉。
时珣心揪得发疼。
他直觉安玉淙的绷带底下,又是什么他藏起来不肯给人看的难言之隐。
似乎是觉察到时珣有些凝重的目光,安玉淙睁开眼,望着他,疲倦地道:“……干什么。”
时珣却绕开了心头想的事,俯下身吻了一下安玉淙的脸颊,道:“没什么……早安。”
安玉淙没理他。
他明明早就同时珣说了要解契,现下被又做又亲的,倒也没反抗什么,反而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
时珣最放心不下这样的安玉淙。
他又凑过去,有些小心地道:“师尊?”
安玉淙撇开头,有些不耐烦道:“都多大了?还天天黏在我这儿?早安就早安,我还回你一句好?”
“可是你好歹回一句啊。”时珣叹道,“我担心你。”
他这个态度,安玉淙反倒又骂不起来了。他几乎是自认倒霉地转过身,哦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时珣道:“……师尊,你想吃点东西吗?”
安玉淙:“不吃。”
时珣又道:“那……你接着睡觉?”
安玉淙:“不想睡。”
时珣无奈道:“那师尊你想干什么啊。”
安玉淙终于偏过头,那一双冰冷又清俊的墨色眸子里映着时珣那一张脸,却没有什么涟漪。
他缓缓道:“解契。”
时珣脸上那些宠溺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
他目光黯淡,低声道:“为什么。”
安玉淙只是道:“累了,不想继续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天花板,无力地道:“放过我吧。”
安玉淙的目光里,是茫然而又无奈的。可是到了最后,那点残余的茫然和无奈都沉淀下去了,浮到眼神里的,只有安静到极点的灰败和伤感。
时珣心痛极了。
他挽着安玉淙的手,道:“……师尊,你好歹给我一个具体的理由,好不好?”他抓紧安玉淙极纤细的手腕,难受道:“和我在一起,很累吗?就因为累?如果是因为我……我对你太凶了,我可以改……还是因为我小,让你操心了?可是我现在已经可以独挡一方了……我收复了整个魔界,清顿了那些反对你的势力……我现在可以不让你再为我操心了……”
安玉淙只是摇头,道:“不是。”
他声音一顿,又道:“就只是,想一个人过而已。”
时珣看着他那样平静那样冷寂的模样,就好像这一百多年没有他的日子都安之若素一般,终于是崩溃了。
安玉淙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从他十九岁收养自己到时候,到后来他们阴差阳错结了契在一起,再到现在他们阔别百年再次相见,安玉淙就永远都没有将他放在未来的任何一项规划里。无论时珣怎么恳求,最后换来的永远都只是安玉淙的一个背影。
每一次时珣自以为他终于触到他师尊心底那一点点的柔软了,终于在他师尊那里显得与众不同了,安玉淙就又变成了那个冷冷清清坐在高位上的神君,将他拒之千里。
可他明明对自己那么好啊,为什么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骨子里那么冷啊。
他将安玉淙按到自己怀里,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往外流。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仿佛挣扎在什么极其害怕极其绝望甚至是遭逢末日般的噩梦。但时珣却没有吼什么,只是小声地、颤抖地道:“别……师尊,求求你,别……”
时珣发抖的手将安玉淙死死锁在自己怀里,嘴里那几声乞求也渐渐消失了。
他开始颤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咒语一样,但又毫无逻辑。
同时,时珣浑身都冒出大量的冷汗,几乎浸透了他身上这件单衣。
他不对劲。
安玉淙觉出不对,忙运转灵力渡到时珣体内,喝道:“时珣,你醒醒!”
时珣不为所动。
也许是这百年来积累的执念太深了,安玉淙现下根本无法祛退时珣的心魔。
时珣的眼睛彻底变为了赤红色,连着额头处都出现了极其诡异的血色图腾。他的魔息彻底失控,如同无底洞一般,疯狂蚕食着安玉淙渡给他的灵力。时珣暴躁不堪地咬住安玉淙的后颈,将自己的桃花味信香强制注入。
安玉淙的后颈又痛又涨,几乎把快感都压了下去。他拼命挣扎着,时珣却沉着脸,死死将他扣在了怀里。
时珣松了口,最后却只是道:“……别走。”
安玉淙被他这一句话定住了。
时珣的呼吸由急促逐渐转向平稳。安玉淙周身被躁动的魔息包裹着,却又不敢出手,生怕伤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头抵在时珣肩头。
时珣浑身仍在抖,他似乎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在控制自己的心魔。
安玉淙听见他的心跳,从无比激烈,到渐渐地恢复正常。
最后,时珣声音沙哑地道:“……我不同意,师尊。”
意料之中的事情,安玉淙也只能叹道:“……罢了。”
他挣开时珣,坐起来穿了衣服,然后就下了床。
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昏黄的晚霞带着醉醺醺的暖色,扑到安玉淙苍白脆弱的侧脸上。浅灰色的阴影揉成一片,落在他鼻翼下方。
他下意识拿手轻挡了一下。
安玉淙道:“……再跟我过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他目光落寞,终于是苦笑了一下,回头望向时珣,道:“……还是别那么认真了。”
语罢,他推开门,自顾自叹着气,出了门。
时珣在他这小院子里设了结界,这他还是清楚的。
安玉淙这些年来收敛神力,修养一身伤痛,连衡荒都被扔在角落里长了毛,自是没有什么余力破开时珣这几乎耗尽毕生修为的结界。
他走到院子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安玉淙坐到小院的门槛上,右手一转,淌出一股绿色的灵息。那灵息慢悠悠地飘上去,荡到树上,霎时,那桃树周围的空气轻轻震荡了一瞬。
仿佛错觉一般,那棵桃树,那棵在冬日里冷漠枯寂的桃树,在一个叶落的时间里,生芽冒叶,怒放生花。
极繁盛极震撼的满树桃花,累累地压垂了枝。几片柔软的粉色落英徐徐垂落,像是一场缓慢的花雨。
安玉淙坐在这花雨底下,目光平静无波。
他好像发了会儿呆,之后又马上回过了神。等他擡头看到那树簇簇花开的桃树,又叹了口气,挥手将它收了回去。
粉紫色的花瓣簇集,化成了巨大的灵力瀑布,流进了安玉淙掌中。
这个时候,时珣开了门。
他看见门槛上坐着的安玉淙,叹道:“你既然那么想跟我分开,为什么又种桃花?”
安玉淙不言。
时珣又道:“师尊,这段关系里,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从你那里讨什么好处的。”
他眼睛里映着那株已经落花的萎靡桃树和坐在门槛上的安玉淙。
安玉淙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