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长明祭神日
车水马龙,雪月西风。
一阵铮铮琵琶弦乐在凛冽寒风中奏响,紧接着,笛箫喧闹,鼓槌震天。正月十五的日子,千家万户鞭炮炸响,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随着蔓延百里的祭祀仪仗欢呼雀跃。
鞭炮的碎红纸洇了雪水,微微褪色,洁白的雪上染了些动人的粉红色。无数孩子大笑着随那流动的祭乐奔跑,仪仗上各种扮成仙女的姑娘笑着往下扔糖。五彩斑斓的糖纸划过冬日清透的空中,落在地上,落在小孩子身上,落在他们手上。孩子们布鞋带起的雪水荡成小小的水花,溅在石板路上。
“润荒神君保佑啦!”
经幡飘摇,在极冷的冬日里猎猎作响。风铃清脆的声响被更大的祷祝声和乐声淹没,翠峦流水之中的小城被欢乐融汇,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如波浪般席卷翻涌,奔向更远的神庙。
山海浩浩,南山一隅祭祀山神之风俗仍旧不改,反倒愈演愈烈,下至黔首,上至帝王,无不谈神色变,恭敬有加。
只因南山神安玉淙,是当今唯一一位在世的神君。
“嘿,要说那释玺神君不抵咱润荒神君,潜逃至尸胡山,准备闭关潜修几百年再杀个回马枪,可润荒君哪是那吃素的料?马上派出坐下弟子,今魔族圣君时珣拦截……”
台上那说书人案板一撂,接着道:“诸位猜怎么着?那释玺君竟衰落到连一普通仙格的二十岁弟子也打不过,就此落败,被赶来的润荒君一剑击杀……”
“好!”
酒楼里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有个喝醉了的汉子听得兴起,将腰上鼓囊囊的钱袋抛到说书人案上,道:“再来一段!我包了!”
底下一群听客跟着起哄,那说书人欣然受了,道:“那我再给大家说一段儿咱润荒神君的情史,哎要说这……”
听到这里,楼上的一个隔间霎时拉下了帘子。不过,这酒楼里头外头都热闹得很,这一阵小小的不满自然是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另一个喝高了的汉子爬到凳子上,高喝道:“今儿个我媳妇去神君庙里求了个得乾元的符!今年我和我媳妇必抱乾元!”
“吹、吹吧你!哈哈哈哈哈……”
“这小子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你放屁!”
只一道帘子,遮不住外头的声音。
屋内还是能听见那个说书人在一群酒鬼扯着嗓子的喊叫中竭力说出的:“据传润荒神君二十及冠那一年啊,下凡偶遇那绝色女仙安秋,安秋对神君一见钟情,孰料那妾有意郎无情……”
安钰头疼不已,只得咂了口酒,道:“怎么又说开了……”
他身形清癯瘦弱,明明是个男子,却有种弱柳扶风般的病态。他那极度的瘦弱又显出他那清澈动人的一双凤眼,眼尾微挑,荡起浅浅的秋水颜色。可那样清俊的一幅容貌,却偏偏又在额间生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教人分不清是妖治还是清冷。
与他同行喝酒的是一名身穿赤红色长袍的青年男子。那男子肤色白皙,一双勾人的狐貍眼似乎永远含着笑,狡黠而俏皮。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扎着,只用一根梨花木簪子固定。
“怎么了,刚刚是骂释玺,现在是夸你,有什么?”
安钰“嗐”了一声,叹道:“南谷,真真假假你也知道,杜撰成那样,听来反倒尴尬。”
语罢他向后一仰,倚在酒楼的黄花梨木椅子上,偏头看向窗外那一派热闹喧天的景象,摇了摇头,却是又喝了口酒。
“哎!”南谷一下把碗从他手里夺过来,道,“叫你喝点酒给你脸了是不是?说好了三碗封顶!这都第几碗了?”
安钰抽回手道:“管的真多,能有什么事。再说,到酒馆不喝酒,干什么?品茶?”
“我是大夫你是大夫?自己多娇贵不知道?别再栽了麻烦我。”
“知道啦,烦死了。”
安钰翘了个二郎腿,一手支着侧脸,脸色又冷又臭,看都不看他一眼。
南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惯他这性子,直接将酒壶里的酒往地板上一倒,然后将空酒壶对着他,道:“现在能消停了吗?”
安钰道:“你干什么跟酒过不去?”
“哪是我跟酒过不去?是你非得跟酒过。”
南谷将酒撂下,说着,还颇为讲究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擦擦手。
安钰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就只看着他掏出手帕擦着并不存在的酒渍。南毂接着道:“你就是不听劝,从小到大都这样,你要是……”
祭祀的仪仗走过来了,那震耳喧天的锣鼓与笛箫琵琶霎时流进了酒楼,打断了南毂的话。
此时楼下说书人也停了嘴,一楼的听客和酒客都安静下来,等着仪仗过去。安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端着个同样被倒了的空酒杯,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转而望向窗外热闹的人群。
他神色漠然,仿佛这喧天的热闹对他而言只是窗外一出他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戏。
南谷坐在他身侧,看着他深邃而淡然的黑色瞳孔,只觉得陌生。
待到那乐声过去了,南谷才道:“……你多少给点面子,毕竟那祭祀祭的是……”
他这次话又没说完,就皱了眉。虽然里头外头都是热闹的很,但他仍旧能听见他们这包间门外响起的急促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混乱的人语、桌椅挪动声、行酒令的吼声与说书人重新拍板说书的声音。
是冲这里来的。
可是这个关头,几乎所有人的眼都看着外头祭祀的仪仗,谁会在这时候过来?
南谷目光瞟向门口。
就在这时,窗棂纸上晃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接着,便是叩叩的敲门声。
安钰手中的酒杯猝然落下,定在那酒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酒杯的那一瞬落定,仿佛一个咒语,一条白色布帛自安钰袖中翻出,灵魅一般缚在他的眼睛上。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有人扶起滚落的茶盏,有人伸手行出酒令,有人刚刚端起酒杯。
然后,安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贺府的老爷贺泗。
他又矮又胖,满脸的肉可笑地堆在一起,勉强凑了一副憨态可掬的福相。正月十五的日子里,他披了件厚厚的狐貍毛斗篷,但肥大的手掌却忍不住搓着,看起来有点神经兮兮的。
安钰没有站起来打招呼,只是干干巴巴地叫了一声:“贺老爷好哇。”
街上的乐声和人语忽然炸开来,他这句本就没什么感情的话就彻底被淹没在了喧闹声里。
于是,这包厢里几个人,便都没有再说话,颇有默契地等着那仪仗和闹声过去。
其实,论财权,贺府是当地最有权势的府邸,据说贺老爷贺泗本人是经商起家,后来发家致富,便培养几个孩子读书入了仕,如今竟是一门三进士,荣耀得很。
后来,为了成全自己儒商的美名,贺泗干脆在溪山城建了个书院教书。溪山书院经贺泗一番招募建设,竟也发展得有模有样,历届科举人才辈出,名誉响赫一方。
而安钰在这里,只算是贺泗溪山书院去年才募的一名教书先生。
“安先生。”
待到酒楼外面稍静了些,那贺老爷便冲他作了一揖,居然还颇为恭敬地道,“贺某此次冒昧拜访,实是有要事相求。”
“哦?稀奇啊。”安钰道,“在下何德何能,让您特地造访?”
他声音冷淡,仿佛元日里初落的新雪。
“啊,是这样。”贺泗掏出汗巾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他手下一个侍从搬过一个椅子让自家老爷坐下,“舍孙不才,赶考四次,皆名落孙山。所以……贺某此次特地前来……是想让安先生莅临寒舍,教授舍孙……”
“不对吧,贺老爷。”安钰笑道,“教授舍孙句读经传之事,不至于在这正月十五元宵加祭祀山神的大日子里抛下阖家团圆来酒楼堵安某吧?”
这态度很明显了。
贺泗早年奔波劳碌,最擅长看别人脸色,即使现在大富大贵,家族显赫,也没有丢掉那谨小慎微谄词令色的习惯。眼下有求于人,他自是赔笑道:“嗐,这不是今日在家见犬子检查舍孙的早课,一时气着了,就冲出来了,路上想着您大概在酒楼,就来碰碰运气,哪成想……”
忽然,他话头一转,道:“若先生愿意入我贺府教授舍孙,老朽愿以重金答谢——不仅如此,还有先生您记挂的那坛子私酿,也赠予先生。”
安钰似乎一直是耐着性子听贺泗说话,但他面上那敷衍的微笑在听见后半句话后,才终于变成了一个还算是真诚的笑。
“当真?”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安钰一向好酒,而贺泗的私酿又是出了名的好,所以如此条件,不能不让他动心。
见安钰松了口,贺泗忙笑道:“那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