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浮生梦(十四)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了许多,今天的冬天又格外难挨。
饶是宁岁岁穿得很厚很厚,也还是三天两头都在生病。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季,她几乎没能离开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小童每天要进来给她更换五次茶水,进去又出去都带着一身汗。每次换走的茶水也都没怎么减少,宁岁岁也不爱喝水。
每日在这般热烘烘的房间里待着,进食水米都很少,她的嘴唇都干裂了。无法,裴知衍只好每天都守着她吃饭喝水。
分明每天都门窗紧闭,宁岁岁却还是受寒着凉,每天夜里高烧不断。
管家告诉小童,这或许不是寻常的风寒,是心病。
可是小童每天看着宁岁岁衣食无忧,虽然不爱笑,却也没有什么缺少或者得不到的东西。主人也守在她身边,她还能有什么心病呢?
午休时间过后,又到了小童去给宁岁岁房间更换茶水的时间。他端着一壶甜茶,将房门推开一点缝隙快速钻进去后又紧闭上门扉。
裴知衍守在宁岁岁的床边,看样子少女还没醒。
小童不敢做声,把甜茶端到桌边放下。他伸手摸了摸上一壶茶水,茶壶的外壁已经凉透了,但还是满满当当的一壶。
看来,宁岁岁又没有怎么喝水。
他把冷茶放到托盘上,不禁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
裴知衍端坐在床沿旁,握住宁岁岁的一只手,正侧首看着小姑娘的睡颜。小童目光上移,突然愣住了。
主人,是在哭吗?
只这一眼,小童不敢再多看,连忙垂下脑袋,端着凉透的茶水开门出去。刚走到外面,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房间里太热了,外面又太冷了,他一时间无法适应。
主人一直守在里面,都不觉得热吗?
相当方才裴知衍泛红的眼角,小童心中顿时五感交杂。他在裴家伺候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主人这么脆弱的时候。
傍晚时分,小童又端去茶水。
这个时候的宁岁岁是醒着的,她后背靠着枕头坐着,手里捧着一杯甜茶。她没有说话,裴知衍在旁边也很安静地陪着她。
小童已经许久没看见宁岁岁醒着的模样了,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十足的触目惊心。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主人那么伤心了。
宁岁岁已经瘦脱了相,可以用瘦骨嶙峋和骨瘦如柴来形容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也失去了血色。原本偏圆稍大的眼眸在她现在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怜,也没有精神。
就好像……将死之人。
小童端着还剩下大半的甜茶离开后,心中情绪也更加复杂。
他知道主人很看重小主人,若小主人真的挺不过这个冬天,主人肯定会很难过。
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宁父和宁母。
其实管家和小童都隐约察觉到如今宁岁岁的奇特,毕竟她是真真切切死过一次的人。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宁家的女儿生了怪病,一夜死去。
后来她又出现在裴知衍的身边,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嘴,但也在心里留了个心眼。
管家和小童都很清楚,眼前这个宁岁岁和以前不同,无论是脾性还是生活习惯都大不相同。而且两年多了,分明是少女的成长期,身量外貌却没有丝毫变化。
裴知衍不是普通人,他们也知道。
至于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造就了如今的宁岁岁,就不得而知了。
又过了几天,宁岁岁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清醒的时间甚至不足两个时辰。
裴知衍日日夜夜在她床前守着,每次小童进去送水送膳食的时候,都看见对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守在床边。
他不敢放开宁岁岁的手,就好像一旦移开目光,小姑娘的呼吸就会停止了。
子夜——
宁岁岁悠悠转醒,被握住的冰冷手指微微颤动。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依旧是裴知衍,她已经不记得对方多久没离开了。
突然,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指,捂着嘴咳嗽起来。剧烈咳嗽过后,她的指尖已经溢满了殷红血迹,鲜血从嘴角蜿蜒到下巴,最后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她看着裴知衍,对方双眼泛红。
等处理过血迹之后,宁岁岁靠着床头坐起来,侧首看着紧闭的窗户。她很想知道冬天是不是快结束了,亦或者现在还在下雪吗?
在这间暖和的房间里躺着,她不仅分不清春夏秋冬,就连白天黑夜也都不知道。
裴知衍将擦了血迹的布帕拧干挂起来,回身在床边坐下。他拉住宁岁岁的手指,声音嘶哑:“岁岁。”
“裴知衍,我不疼。”
“什么……”裴知衍眼神微顿,他倏然看向宁岁岁。
宁岁岁慢慢从窗户的方向收回目光,墨黑的眸子注视着裴知衍,随后轻轻摇头,重复了一遍:“我不疼的。”
“裴知衍。”
是啊,这么久以来裴知衍一直以宁岁岁的哥哥自居,但他从来没有让宁岁岁叫自己哥哥。她只知道他的名字,所以这么叫了。
接近三年了,宁岁岁第一次开口说话。
叫了他的名字,她说她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原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被魔气侵蚀,因为没有心脏无法修复完整。她本来就瘦弱不堪,现在还被病痛折磨。
她怎么可能不疼?
裴知衍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垂下头默然不语。
宁岁岁没有收回手指,只看着他的面颊,看着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最后滴落在被褥上,留下两块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