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本以为阴阳相隔的亲人再度碰面,那些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冲毁堤坝,倾泻而出。可是,只泄出一个口子,石灿然就立刻收住。这不是一个可以肆意挥洒情绪的地方,理智,一定要理智,一年多的死亡和流浪,让她把理智刻在骨头上,随时随刻谨记。
石灿然松开于剑翘,很快明白那些风声是京兆府特意放出去迷惑人心的,她也是咬钩的人之一。
“想杀于姐姐的人还活着吗?审出他背后的人了吗?”于剑翘满含希冀的问道。
房大人威严肃穆,木春生眼睑低垂,木迟生默不作声,大堂上只有一个都头、四个护卫,填不满这空荡荡的公堂。石灿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安静的公堂,理智进一步回笼。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是他们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得到回答。
石灿然跪直身体,叉手拜倒,“民女石灿然请房大人,为我父伸冤雪耻。”
“石姑娘,说说你手里的证据吧,有证据,案子才能查下去。”房大人声音不急不躁,平稳有力。
石灿然从头上抽出一根木簪,木簪顶部云纹中空的地方嵌了一颗银珠子,这是民间常见的发簪样式,很多平民钱财不够,又想戴金银首饰,就会在木簪上镶嵌金珠银珠。石灿然拨动银珠子,慢慢把木簪拆成两段,从中空的木簪中取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细长的白娟。抖开白娟,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倒是巧思。”房大人赞了一声,谁会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石灿然居然随身携带呢。他们都以为存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要么地形复杂必须有人带领着去取,或者需要特定信物开启不然会自毁,谁能想到就这么简单明了藏在身上,却是谁都没找到。
“云南的新式绢布,不渗墨、不占地。也是讽刺——”石灿然嗤笑,她也没想到最后想要藏住这份东西,居然依靠了云南的产出。
趁着房大人看绢布的功夫,迟生笑问:“你对我们姐妹仿佛有很大的敌意啊。”
“不该吗?姑娘高高在上,用牛乳取乐的时候,我在城外食不果腹;你在深宅享乐的时候,我在野外疲于奔命。”石灿然冷笑,“若非你们多管闲事,陈狗早就命丧黄泉,为我父亲偿命。”
“你们仇富?”迟生反问,“我家也曾在城外施粥,你吃到的元宵,就是我家捐助。当然,我家施恩,从不妄图回报。我就是单纯的好奇,你也是官家小姐,也曾锦衣玉食,怎么随意迁怒,怨气这样大。”
“锦衣玉食?”石灿然举起自己的手,她的拇指已经变形,那是常年推织布机造成的畸形,只有常年劳作的织女才会这样。再想想走访街巷时,那些人对石灿然的评价,“粗手粗脚”,若非如此,怎么会一直无人看破这个粗苯的丫鬟身份。
于剑翘冷哼道:“石知府清廉的名声人人皆知,可最后,受他恩惠的百姓没有因为他往日的救济和清廉的名声放过他。可惜,身为他的女儿,灿然过得比平头百姓还不如。天不亮就要开始织布,照顾祖母,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石大人是高风亮节的,他的俸禄要捐给受苦受难的百姓;石大人是清廉自持的,从来不接受富商下属的孝敬;石大人是大公无私的,他家没有仆人,周围邻里来帮忙,被石大人看见了,还要责怪女儿不懂事、不识大体、不懂体谅。”
“所以,一个四品大员的独女,每日过不如平民,陈狗女儿身边的粗使丫鬟,吃的穿的都比灿然强。灿然不能抱怨,不然就是虚荣无耻、怨恨尊亲;灿然还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不然就影响了石大人的美名。”于剑翘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即便父亲兄长不过是开武馆的粗人,可从没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于剑翘是顶顶看不上石明远这样的人,所以她刺杀陈法,却矢口否认自己是为石明远报仇。
“明明是他自己无能,被人当做替死鬼,他却责怪灿然没有照顾好祖母,令祖母惊吓而亡。真是笑话!他有本事就保全自己,别让老母受惊吓;没本事就好好窝着,至少护住妇孺。他倒是个圣人,直接把女儿赶出家门,成全他的道义。”
于剑翘握紧石灿然的手,“伯母要是活着,看见灿然受这样的苦,心该多疼啊。”
迟生一直默默看着,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石灿然的母亲,恐怕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和这个男人拼命,带走自己的女儿吧。
房大人看着石灿然,也不理解石明远的行为。迟生却很明白,好官员不等于好父亲,石明远在公务上无可挑剔,在家庭上肯定是亏欠老母妻女的。
“那你还要为他伸冤?”春生不解问道。
“他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好官,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我能旧独平安到京城,不也有那些昔年受他恩惠的人帮忙吗?我想,当时父亲赶我出家门,未尝不是见情势不对,想给我一条生路。这支簪子,在事发前就戴在我头上,父亲也给我准备了保命符。”石灿然握着那已经拆开的两截簪子,苦笑道:“身为女儿,我的孝顺就是成全他的道。”
“你倒看得开。”春生也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面对白昆山,春生可没有拉他一把的闲情逸致,只恨不得他一落千丈、过得凄惨。“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你玩儿得挺溜,你爹这样还是好爹,你用我家绢布、吃我家元宵,倒对我们怒目而视。”
于剑翘刚要反驳,拿牛乳说事儿,石灿然却道:“木姑娘明鉴,民女并无此意,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同为官宦之女,木姑娘灿若骄阳、潇洒大方,我却只有一个灿然的名字,两两相较,难免自卑。”
“以退为进也没用。牛乳用就用了,我该享受的。难道因为城外流民,我就不吃不喝了?那是圣人,不是我。于剑翘当街行凶,我路见不平,理所应当。至于你,素昧平生,你激将也好、卖惨也罢,你依旧是你,我还是我。”春生说话,就像她的武功一般,大开大合,宛如利刃。“石姑娘,搞搞清楚,把无用的感情丢掉,做事情就做事情,不要随便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