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浮萍村外山势复杂。已是深夜,脚下的路时深时浅,到那透不进月色的地方便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贾玉娘给了师徒俩一盏灯笼,得以勉强映着前路。陆双行打着光亮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谢爵。若是走得太开了,灯就笼不进两人。谢爵低头看看路,又在擡头时刚巧瞧见陆双行回头看自己,一如既往地伸出一只手。
谢爵摇了摇头示意不用。目光再次分开,两人沉默着走进深山,心中各自装着各自的心事与茫然。
灯笼晃开一片暖色的圆弧,破开迷茫的薄雾。走在雾间,身上是挥之不散的阴冷。明明是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绿林,却给人种寂静乃至荒芜之感,仿佛除了二者再无活物。葱绿的叶冠偶尔微微摆动,又在须臾再次静止,他们仿佛走进了山水盆景、剪影虚幻,并不在人世间。
这幻像走走停停、怎么也看不穿,只是迷雾越来越浓,成了点缀在深绿间的涅白。师徒俩心里都没底,水月乡既没有具体的方向,也没有位置,仅凭着贾玉娘模糊不清三言两语,就这样走下去究竟能否到达,没人知道。不知走了多久,师徒俩发现脚下的野草渐渐有些稀少,土地变得微微泥泞粘脚。谢爵没来由有些怪异之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小心看着脚下。”
陆双行“嗯”了声,两人又靠近了些。像是一眨眼就扎进了浓稠的雾气,忽然便被雾白遮了面前,除了高处几枝绿叶、什么也看不见——连那高耸的山都不见踪影。陆双行眉心一蹙,将灯笼提高到胸前,谢爵则是紧挨着他上前,手按住了刀柄。从哪里吹来一抹微风,在灯笼和两人身边柔柔地打了个旋,突然,灯笼中的火芯儿倏地一灭。黑暗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师徒俩眼前铺开,火芯儿立即复燃,竟烧成了幽幽的青色。
眼前,涅白浓雾似有分开,缓缓变薄。
师徒俩对视一眼,刚迈开脚步,蓦地听见了清脆的声音——“砰”、“砰”,是撑篙的竹音,悠悠然怡然自得。谢爵的心跟着那撑篙声狂跳起来,抓起陆双行、压着足音挥手破开了白雾。
灯笼的框与木柄顿时撞了下,一条长而曲折的浅溪出现在前方不足百步之处。溪水不宽不窄,难以看见波纹,简直像是静止不动的。弯月残影落进平静的水面中,是天下地上两个;那溪向远,淌进漆黑不见底的山洞,洞口爬满了密密的青苔。溪中正划过一叶轻舟,舟底仿佛把那溪面豁开了个口子,随后水便继续静止,唯舟上隐隐模糊着的人影,正撑着高高竹竿。
陆双行一怔,反抓住师父,“听——”说罢他愣住,赶忙又低声道:“她在唱歌……”
“我听到了,”谢爵轻声回说,“刚才我就听见了撑篙声。”
陆双行抿了下嘴,没再做声。两人站在原地不动,那清唱小调由远及近,终于能分辨出词来。
“……郎,郎,你且看那水月乡。”
谢爵脑海中闪过买玲珑一开一合的嘴,如同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领悟出了没能辨认清晰的那两个字。他有些莫名的寒意,还没流露出来就被陆双行察觉到了,师徒俩挨在一起站着,而那歌者可不会等,继续唱道:“雕梁画栋都作古,馒头结土月结霜;雾里看花五色迷,青枫白骨空哭吟。休上那虚幻缠绵之地、把性命抛——”
竹篙搅碎溪中月影,小舟游进光亮下,舟上载着的是个村女打扮的画骨,容貌清丽,眼下有些细纹。她果然包着头巾,唱歌时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将那舟缓缓撑到师徒俩面前。两人与那村女画骨面面相对,陆双行其实心里紧张至极,反而是谢爵从容了许多。师徒俩还没有动作,那村女定睛打量了一番二人,蓦地捂住嘴惊讶道:“哎呀,主公,是你吗?”
两人一愣,那村女探头看看陆双行,说话时的腔调也似唱曲似的,“哎呀,主公,你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