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爵蹙眉,拨开铜镜低声道:“红艳,你就从没想过你还是骷髅、没被胡氏姐弟收留时的事吗?”
红艳瞥着眼,手里转着铜镜的手柄,半晌才吞吞吐吐答说:“我也想过。一开始,还记得一点路上的片段,后来怎么想脑袋里都是大姐儿从前的那些事。”
红艳的过往谢爵一清二楚,因为是他亲眼见过的。那时他还游走在山水之间,独自面对画骨。可他仍是认真听红艳陷入回忆,慢慢讲道:“我见着她时她已快病死了,为了照顾严儿操劳的满面沧桑,她才二十出头啊。”他边说边又不由自主摸着自己的脸,“这些年我拼命地修啊修,画啊画,才描出了一点点她曾经的样子。明明我见着她时她都快死了,但占据大姐儿的皮囊后,我却能知道她小时候带着严儿在田里除草,把掉在地上的小鸟儿放回巢里。”
红艳与红鸾——或者说是胡晴与胡严、本就是亲姐弟,五官自然相似。铜镜中映出那眉眼,红艳躲躲闪闪瞥着“自己”的脸,“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其实很漂亮了吧。”
镜子里的脸好像从红鸾变成了红艳,从胡严变成了胡晴。他把镜子猛地扣在身前地上,嘴里喃喃道:“谢爵,我就是胡晴啊,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猝不及防,谢爵有了半分胆寒,然而不等他反应,红艳便盯着他一口气说:“我下不了心去杀人、去换更好更美的皮。因为胡晴就是个心软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骷髅钻进冻死乞儿的皮,哭着向她讨食。她明知道那是个画骨,却还是收留了他。她是个大善人啊——因为胡晴心善,我才心善,我已经变成胡晴了。”
“可我是什么样的怪物,有时候我比你还想知道。”
话音未落,谢爵睨见红艳一个激灵坐直,转眼像是变了神态,将那铜镜飞快地收起来,站起身道:“买玲珑回来了。”
谢爵回身往远处看,果然买玲珑提着个食盒正往回。画骨力气极大,买玲珑拎着东西瞧起来却有点费劲儿。红艳快步过去迎上她接过食盒,两个画骨披着红男绿女的皮、说说笑笑往回走。谢爵保持着回身的样子看,一眨眼好像蓦地领悟了什么。
情意……画骨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真的不知道。就连人与人间的情意他亦懵懂未解,不过他能觉察出他俩之间那暗涌的,令买玲珑开始患得患失。他不由便想到了陆双行,他那小徒忽然一时痴狂,一时满足,是否情爱本就是一种碍障。
恍惚须臾,买玲珑轻轻拍了下谢爵肩膀。谢爵回过神,冲她笑笑,将思绪暂且收起。
灰窟的那些菜样并不新鲜,味道也算不上多好。谢爵吃了几筷子,想到这些东西无一不过画骨之手,顿时就吃不进去了。
即便明知画骨其实并没有男女之分,晚上亲眼见着买玲珑抱出褥子席子铺床,谢爵还是浑身不自在,半天才从她手里劝下来自己铺设。
买玲珑的屋子架在小屿上,潮得很,须得隔着席子才能真的睡在地下。她的偏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倒是房梁正中上不知为何卷着帘子,能放下来。油滑的暗色竹帘把屋子一分为二,谢爵就躺在帘子左边。
岛屿上实在安静,没有虫鸣鸟叫。谢爵原本平躺着,角落里点着一盏未熄的灯。他侧过身望着那灯,灯芯便在视线中慢慢模糊成了个橘红的点。谢爵和衣而卧,从袖口摸出那枚小巧的骨哨捏在掌心里,继续睁着眼睛。他没有开口,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兴许陆双行早睡了。又或许他还没能赶到浮萍村,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