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发现了谢爵一瞬间的恍惚,亦看见了那双眼中闪烁流动着的光彩。他不明所以,撑起身子想伸手捉住师父。谢爵不由微微躲闪了下,屋里那灯却将他细微的动作霎时放大,放大到两人都再次察觉到了。谢爵定在原地,强迫自己动弹不得,陆双行那手也停顿在了半空中。师徒俩僵持着,半晌陆双行才蹙起眉,轻声问说:“你怎么了?”
他充满不解疑惑,便也问住了谢爵。谢爵没有再躲闪那目光,却也假意没能察觉那只顿在半空的掌心。最终他只是笑一笑,摇头道:“没什么。”
陆双行放下自己的手、缩回了被褥内,又在被里攥紧了衣摆。他毫无所觉,须臾,谢爵又道:“只是……好像突然不认识你了似的。”
他攥紧衣摆的指尖在掌心上按出了几枚月牙形状的红痕,但很快便又松开了,牵动伤口后绵密的刺痛兀自延续在皮肉里。陆双行勉强冲谢爵扬起嘴角,口气轻松道:“看来是灯太暗了。”
不等谢爵再开口,他又说:“师父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谢爵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张口,倾身过去吹了灯,站起来道:“嗯,好好休息。”
他的背影几乎快于黑暗融为一体,在这一刻,陆双行蓦地心整个拧了起来,情不自禁开始祈祷。祈祷他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祈祷他留下来再陪陪自己。他心底刹那间翻涌出了无数杂念,像那黑暗、像这污浊腌臜的秽海,几乎要将谢爵的背影拖沉进去淹没。他一面天真地祈愿,一面任凭秽海之暗将他包裹。
然而谢爵没有再回头,慢慢走了。奇怪,陆双行竟未从眼底发觉,像是尊雕像怔怔地坐在原处。少顷,他再度听见了足音。
谢爵快步走了回来,在他床外席地而坐。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疲惫、难耐,陆双行无知无觉。
“等你睡着我再走,睡吧。”
一片黑暗中,陆双行不知未解未结。他安静地躺了回去,他被暗色给淹没了;他的眼中,浊浪秽海同样淹没了谢爵。
秽海——秽海包裹着所有皮囊白骨,将人世间淹没。秽海如黑暗,秽海是夜色,秽海将天上月白吞噬淹没。陆双行很快便睡着了、听着师父的呼吸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夜空中的明月不见了。他伸手拨弄着云,却怎么着也找不见。
次日清晨,明都十几里外。
板车上推着具冷冰冰的尸首,只用破麻席草草卷了、还露出双蹬着单鞋的脚。脚腕惨白毫无血色、随着板车上下颠簸。推车的人很是粗暴,连带着从麻席里也颠出两只手,细而枯瘦的手,一边甲床里夹着灰泥、一边反倒蓄着长指甲、手上已经生出了黑紫尸斑。推车那人草帽粗衣,身后还跟着个半大少年,同样打扮寒酸,衣裳短了不少,大冷天冻得指头发紫。他跟在推车人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小声道:“你轻点推。”
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板车拐进了树林深处,停下脚步。板车才刚停稳,那“尸首”蓦地自己掀开麻席坐起身,猛地吸了口气。她坐起身便直接解开衣襟,褪下半面肩头的衣服,左手利索,右手始终软绵绵垂着、一动不动。那少年走上前些,吞吞吐吐问说:“疼、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