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爵白日睡了一天,到夜里反而阖不上眼。矮几上摊开着还没收起的书册卷宗,他没发现少了本。手中攥着蔷薇宝石花簪,闭眼就冒出团乌云似的光亮发髻,花簪正斜插在那团发髻上,随着步伐摇曳出光彩。他一手撑在木面上支起下颌,一手托着那花簪阖眼。乌云似的发髻往下,她的脸蒙上层薄薄的云雾、似真似幻,点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却清晰无比,微微开合,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慌忙睁眼,不禁看了眼窗外,有些期望小徒弟能从哪里冒出来,覆盖住脑海中离奇的画面。
窗外下雨了。先开始淅淅沥沥刮在窗棂上,是沙沙细响;后来电闪雷鸣,惊开浓墨似的夜,化作嘈杂大雨。片刻后一道暗色的人影收起油伞立在门畔,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谢爵支起上半身,见陆双行裹着满身水汽进来,闻上去有些潮潮的。两人谁也没点灯,门还未掩上,一柱闪电倾斜,映亮陆双行湿津津的袖口。
谢爵先开口道:“刮风了?”他伸手把花簪放下,不着痕迹地拎过本书盖上。陆双行“嗯”了声走进来,闪电亮起,恰令谢爵能读懂他的口型,“打雷了睡不着,怪吓人的。”
“乱讲,”谢爵寻了件自己的外衣拿给他,“换这个。吓人还敢自己跑过来?”
陆双行笑笑不说话,乖乖把沾湿的外衣换下来。雪化尽了紧跟着又落雨,想必天将要大寒。谢爵其实不怕冷,架不住身子骨不行,不怕冷也得怕、自然就裹得厚些。师徒俩都不说话,安静地在黑暗中坐着。陆双行心知师父肯定睡不着,更没有要睡的意思。眼睛渐渐适应、自暗里悄悄打量,陆双行没发现那花簪,但他知道一定就放在手边。想了想,他托着师父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唇边。两片嘴唇开合,柔柔地碰着谢爵的手背,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小时候……我还以为师父是画骨呢。”
他本不抱希望师父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谢爵果然也分辨不出来,只是摇头道:“不明白。”
黑暗中,陆双行不易察觉蹙眉,他倾身过去点起油灯,灯芯蜷缩着跳出火苗,使他还没直起身的影子与师父的影亲密地贴在一起。陆双行没有再讲,而是把左手覆在师父的右手上,身躯内同一具玄黑的骨骸察觉到另一半,自皮肉下隐约发麻。谢爵手腾地缩了下,像是明白了徒弟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陆双行收回了手。
谢爵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皮肉下的触动并没有随着手与手分开立刻消失,少许才平静下来。陆双行从袖袋里摸出两样东西,边放在案上边道:“我从司郎那儿把信物和书信要来了。”
所谓喻王信物,其实是个骨哨,手指长度,两枚音孔。那截骨头泛着古旧的黄色,显然是人或牲畜骨骸而制。画骨之骨永远雪白干净,从皮囊剥离后变得很脆,折断会发出裂玉似的脆响;然而被日光一晒又会转变为黑色、比精铁更坚硬,反被拿来制作玄刀。谢爵看了看,自己起身走到架前取来一小匣,打开了倒在案上。登时噼里啪啦掉个满桌,全是一模一样的骨哨。谢爵轻声道:“本来五个,拼起来正好一截女子的手臂长。”
“现在多了一个,”陆双行接说,他把琴琴瑟瑟带回的那枚骨哨拿起来,“可能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