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觉起来,谢爵耳朵又不好使了。偏生两人睡醒了还要往城中去那地方,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师徒俩同“那地方”主家的交情瞒着分骨顶所有人,就连皇帝都毫不知情。每每过去总要趁着夜色,另租一架马车、从后院的角门进去。今日揣了满腹心事,恐怕等不到晚上,吃完饭师徒俩便下山动身。
皇城脚下热闹非凡,烟花之地白日反倒不必晚上人多。角门旁更是冷冷清清,哪里能想到入夜尽是腌脏。车夫不知两人身份,只当是来偷着寻欢作乐的纨绔少爷,接了银钱眼神颇为暧昧,还不忘冲陆双行挤眉弄眼,“公子,都来颠倒楼一掷千金了,多给些赏钱?”
陆双行没回搭话,一只手从车帐里探出来,递给车夫半吊子钱。车夫眉开眼笑,恨不得把车里的谢爵扶下来送进里面。师徒俩做贼心虚,唯恐被人撞见,忙闪身进了角门。
过到楼里却不如门外冷清,满耳皆是莺声燕语,红纱软帐间露出半截白花花的皮肉、勾出一只细软的小手。谢爵目不斜视仍难掩尴尬,陆双行也好不到哪儿去,跟在师父后面往楼上走。颠倒楼里歌妓舞姬大多见过二人,心知肚明他俩并非来玩乐的,架不住生性风流,往扶栏上一倚柔软无骨,媚眼如丝,“是来找我们红艳妈妈、还是红鸾哥儿啊?”
谢爵虽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可吃过好生同她们搭话的亏,接都不敢接,快步往楼上逃命。陆双行也满鼻子都是脂粉味,忙从后面扶了师父一把,“小心——”
颠倒楼足足七层,上到六层安静下来。六层中空挂着的承尘将楼上楼下隔绝,淫词艳曲也再传不上来。那木梯反倒年久失修,走得再小心也咯吱作响,正是主家的小心思。谢爵松了口气,小声冲徒弟道:“可丢脸死了,幸好没人认得我们。”
陆双行点头,哪天被人发现为天下人敬仰的谢爵小皇叔带着他那三品骨差徒弟逛花柳巷,皇帝再仁慈恐怕也要龙颜大怒。
七层,彻彻底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踩过木地板的微弱足音。主房房门紧闭,但能从菱花窗的窗纸上窥见内里人正伏案提笔,不知描画些什么。谢爵深吸了口气,叩门。陆双行再度扫了眼窗纸上正提笔那人影,暗自蹙眉。
门内传来一女子答话,“进呀。”
陆双行推开房门,那屋子里不设屏风,内里不糊窗纸而是封死,只点上三两盏烛灯,一时外间白光杂着灰尘争先恐后涌进,然后见一穿着轻佻的女人握笔擡头。她看着不过三十来岁,乌发半披半散,笑嘻嘻地瞥了眼两人,将细毫笔支在翡翠笔床上。只是她在描绘的哪里是什么绢纸墨画,而是具年轻男子的尸首!那男人横放在矮案上,面色苍白,嘴唇却颇有血色,细毫笔上点着的也正是些淡淡朱红。
谢爵一时嘴抿紧了,话全忘在肚子里。陆双行回身掩上房门,语调不善道:“既听到我们上来了,还不——”
“切,”女人打断他讲到半截的话,用手指卷着自己鬓侧垂发,妩媚无比,“两具皮囊也用了二十来年,还不许修了?”
她一斜身,半边酥胸简直要从诃子里蹦出来了,谢爵腾地背过身去,尴尬道:“你就不能换红鸾的身子来同我们讲话吗?”
颠倒楼主家鸨母红艳不但美貌夺人,更是一手调教出好几位艳绝皇城的名妓来。她那楼里日进斗金,全交由亲弟弟红鸾打理,愣是把小楼从二层修满七层。倘若那些恩客们知道红艳红鸾实同一具画骨,只怕要吓得发癫。红艳用鼻子嘁了声,站起身懒懒散散道:“近来当女子习惯了,我那些姑娘们想见我们鸾哥儿还见不着呢。”她说着把男子尸首的脑袋捧起来,无比爱怜道:“看看我们鸾哥儿这张脸啊,二十来年才开始坏。”她又捧自己的脸,“倒是我这张脸不经用。”
红艳眉峰一挑,把衣裳穿好。她说话时谢爵正背过身子,看不见唇形,讲什么一个字也不知道。陆双行也懒得重复她胡言乱语,把师父身子正过来。师徒俩立在门边,连抿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那边红艳趴在桌上,扫了眼两人,眉峰愈挑愈高,“呦,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谢爵顿时严肃许多,沉声道:“红艳,我且问你,琉璃山距皇城不过四五十里,却暗藏画骨聚集之地、俨然已为城池。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