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猎杀画骨多年,漫野地都睡过数次,谢爵虽身为皇亲国戚,对吃住向来不挑。那老伯送来了火盆和几床厚褥子,还有盏火油见底的油灯。屋里被火豆圈出虚虚的圆影,随着不知从哪儿漏进来的风微微扭动。陆双行把稻草垫高、又去铺褥子,余光瞥见师父在烤火,手离火苗极近,若是旁人早烫得缩手了。
谢爵那只右手对疼痛极不敏感,有回刀柄将虎口都震裂了、血顺着手背手心一路流到袖子上他也没发现。陆双行倾身过去,把他那只手往回拉了拉,轻声说:“太近了。”他是用自己左手拉的,两只各含半副墨玉骷髅的手碰到一起,谢爵才如梦初醒一激灵,缩回手道:“好烫。”
陆双行状似随口道:“师父想什么呢?”
谢爵蹙眉,没急着开口,而是拍了拍徒弟适才铺好的褥子,“你睡吧,我来盯着。”底下稻草厚的那床本就是陆双行铺给他的,谢爵盘腿坐在旁边,全然没有要休息的样子。陆双行想了想,真的躺下了,没盖被子。他微微侧头看师父,多少个年少的夜晚谢爵总是为他守着安稳的梦,小小孩童日渐长高,拼命追赶他的步伐,却仍愿依偎进他的笼罩。
“你长高了。”谢爵蓦地说。
不等陆双行有反应,他又道:“来之前我恰好翻到卷牍,四年前一整个夏季,琉璃山附近频繁有人上报画骨出没。”
陆双行一愣,“都是琉璃村的人上报的?”
“这倒没有,”谢爵摇头,“当时接手的两位骨差述职时都说反复确认了附近住家,没有发现画骨行踪。”
陆双行背后一寒,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两名骨差已被画骨替换,谁知谢爵继续道:“那两位骨差去年被画骨杀害了。”说到这儿,谢爵叹了口气,眼光暗淡下来。虽说自分骨顶设立以来从未发生过骨差被画骨替换之事,但这阴影始终萦绕在众人心头。师徒俩同时沉默,半晌,陆双行不由自主轻声道:“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他轻声念着,好像在一恍间回到了八岁。这是谢爵作为师父向他发问的第一个问题,自己当真被问住了。顺利而准确区分画骨的方法,骨差至今也没能找到答案。他想了个很“讨巧”的回答,讨巧归讨巧,但坚定不移。
“现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给我,往后我会告诉你答案。”果然,谢爵笑着接说。他弹了陆双行脑门儿一下,“你当时是这么回答我来着的。那现在找到了吗?”
陆双行老老实实摇头。谢爵眉眼含着笑,低声道:“毕竟画骨在皮囊上寄生久了,是可以渐渐窥见皮囊记忆的。就算是我娘,我也花了好久才认出那不是她了。”他说罢却不再看徒弟,而是转身把火盆拨灭了些,屋里稍微昏暗下来。谢爵端着油灯坐远了点,“快睡吧。”
陆双行抿了下嘴,最终没有再开口扰他,乖乖合眼。
柴房虽然烧着火盆,化雪时潮津津的湿意仍然洇进稻草。窗开了条缝透气,谢爵抱着胳膊倚墙而坐,身前点着那盏油灯。灯油只剩薄薄一层粘在铜壁、好似随时都会熄灭。他的世界多数时间都很安静,有时朦朦胧胧的、像是罩着层厚厚的绢素;也有时是彻底的寂静,无声无息。因而他擅长静默静坐,在长久不动之间参悟到半分无眼耳鼻舌身意之态。可今天他听得出奇清晰,徒弟浅浅的呼吸声传进耳廓,使他知道他没有睡沉,只要自己稍微发出点声响就能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