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6
下过一阵太阳雨,天气稍许正常起来了。
雨丝温温热热,留在大地上的痕迹很快被蒸净,彩虹短暂地出现了一下,也随之消失。
那辆顺风车载他们跨越省界还送出很远,只需再走过五六座城市就到了。
有时与城市擦身,有时从中穿过,更多的时候在路上,他们途经许多大同小异的村镇,遇上不少热心的人,搭了各式各样的顺风车。
未业对任何交通工具都安之若索,同遇上的人搭话,跟拉车的驴都能聊两句,王也感觉他简直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人间。
城乡接壤的道旁垃圾明显多出不少,偶尔会遇上拾荒者,或许来自那些铺着彩钢的稀疏平房,或许来自色彩单调的城市边缘。
搭三轮过了那段蝇虫翁鸣的崎岖土路,王也感觉骨头要被颠碎了,走走反而轻松,回头见未业在水泥路边盯住地上一片黑乎乎的东西。
“看什么呢?”
走近了,王也发现原来那被自己略过、被他凝视着的是只老鼠。
王也一瞥就转开了脸,但实在一眼难忘。有了视觉冲击,周围的酸臭更显刺鼻。
这条路不繁忙,且过不了大车,因此它没被碾平,被车轮带走组织,轻易风干。
它的头颅像爆掉的车胎一样完整,肚腹像熟烂的蔬菜一样汁液流溢,许多骨肉在外,内脏还闪亮,米白的蛆虫在其中蠕动。
“这也是生命力。”
“我功力不够,道心不稳,还需修行,今天先不参悟生命力了谢谢。”
王也脖子冻住了似的盯着满是垃圾的草丛,忽然担心未业会上手去碰,回头迅速瞅一眼,发现未业目光落在他原本看的方向。
王也这才注意那些黄黄白白的是什么:塑料袋、农药瓶子和色情杂志。
他欲辩无言。
未业过去把那本杂志拿到他跟前。
“你拿它干嘛?”
“看。”
“……”
说得如此坦荡,倒让王也好奇他会以怎样的目光看这种东西了。
杂志样式颇具年代感,被雨浸湿又晒干的纸页褪色发皱,模糊呈肉色的人故作姿态地摆着别扭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恐怖。
未业匀速一页一页翻过,从始至终王也留意着他,他的目光和看死老鼠没什么不同。
“你有没有想过这类书籍和影片中的人,被拍摄时在想什么?在镜头以外如何生活?”
又不是真空中长大的,类似的王也自不少见。
“她们也就是普通人,大家都一样的生活……说是这么说,心里总不信;要是设想她们处境悲惨,又太傲慢。我算老几擅自同情人家,哪来的资格臆想人家在受苦,享受自己的同情心。只好不看亦不想。”
从头到尾翻过,未业合上杂志,只余封面的女郎。
“她挺快乐的。”
王也不知作何回答。
“自小留守,贫穷,家人不管,高中辍学,初入社会就被人诱骗,因为没见过钱,被抽走大半薪酬还以为赚到,知足地原谅了拍摄时的不安和不适,觉得和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作品、一项事业有成就感。”
他转身用杂志做铲,技巧性地端起老鼠,进献贡品似的,庄重地将它们转移到不会被车轧过的垃圾堆中。
“被交往的赌徒男友不断拿走钱,依旧相信他会变好、他爱自己、自己被需要着,生活明天比今天更美好,只要努力做这份工作……”
未业继续往前走,王也跟在后面,琢磨着她的故事。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此言固然没错,但有些价值是共通的。
“即使她不痛苦,她过得不好也是事实。”
“怎会不痛苦?快乐那不过是她从业十二年间,不到百分之一的时光中的感受。”未业说,“她一直都没什么钱,死在街上。燃烧的烟尘和能量散逸天地,残灰被独子随便埋在山里。”
王也怔然。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男性的、温饱以上的世界。他的流浪是有恃无恐的自主选择,而绝大多数流浪者朝不保夕,没得选。
“现在你同情她了。”
可王也还是不确定应不应该,无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终不过归于天地,众生皆是如此,本不必伤情,但同情已先于一切思考与感悟。
“真的理解,就会同情了。”王也叹息着,望着他不改平稳的背影,“看来谁都没法同情你了,神无法被理解不是么?”
“或许吧。”
未业不负责任地应和,王也略有些不爽,瞥见不远处挂着落日的信号塔。穿过这座城市就是武当山,今晚可能要在城里停留。他边翻手机边嘀咕:“应该打电话把你上报给国家。”
手机还是出发以来第一次开机,涌入许多消息,大部分是通信运营商,少部分是师兄弟,最令他傻眼的是一笔转账。
“我哥他们怎么知道的?”
关机前没注意电量,现在所剩无几,应该够打一通电话。
未业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没什么事。”
王也没听进去。
“我把要带着你走回来的事跟师父说了一声,师父骂我晚归就是想玩,我回一点预算没有只能在路边玩沙子……所以是师父跟我家里通的消息?怎么转账那么巧就在我关机后不久,这样好像我拿钱在外面玩了。”
“不如就玩吧。”
“少在那说风凉话。问题在于师父为什么跟我家人通消息。”
铃声不急不缓地唱着,终于接通。
师父是担心觊觎风后奇门的人会威胁他的家人,虽然目前还没什么要紧,还是告诉他们防患于未然。
手机断电前,师父叮嘱他在外小心,不许贪玩。
王也对着黑屏的手机,心情复杂。
“篓子比我以为的大,当初就多余学那个什么风后奇门。”
“嗯。”
“关你什么事?你嗯什么?”
记起他在电话接通前就说没事,王也想到:“你明知我会惹上这个麻烦,联系你出现的节点……你莫不是专程来我笑话的?”
“嗯。”
“……”
偏僻地段的店面,晚饭时间也没什么人,只有里头一桌,是两对住在附近的夫妇,带来的两个孩子在尖叫,大力将塑料珠帘反复摔在钢化玻璃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家长则聊得兴起,还时不时偷瞄他们这桌。说悄悄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小,王也已经听到他们比起未业更喜欢自己的长相了。
老式风扇带来不了一丝风凉,只是徒劳地摇头。
如果不是要充电然后立即给家里回电话,王也一秒都待不下去。
面不好吃也不难吃,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两个孩子,脑海想到那只仙去的老鼠……没错,这也是生命力,如蛆虫一般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