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27章“你是要我以身相许吗?……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郎。
王静姝并不认识,可她在路中央哭喊,还是在人正多时的黄昏。
她不得不让人将那女郎扶起,到了一旁的酒楼中说话。
女郎形容狼狈,露出的臂膊隐有伤痕,活像是从某处逃出来一般。
王静姝确认她不认识这个女郎。
可这个女郎无比准确地在众多车流中认出了她,甚至到了此刻仍在求饶。
不是伪装出来的害怕,是真的胆俱,胆俱到时时刻刻都在反省自己。
从她断续的话中,王静姝终于想起了到底是何事,大概是十日前,赛牛场上,她被人推了一把。
当时太过混乱,根本无从去寻到底是何人推了她,郑家倒是派人来关怀过她,郑七郎也又曾来邀过她赴宴,她忙着同沈遐洲交好,又忙着练舞,便都给拒绝了。
除了忙碌以外,她也不是心大到遗忘了被推之事,只是她最后也算是无虞,郑家又有意交好,她才到洛京打开交际,不愿以此去为难郑家。
可听这位宋女郎的话,她隔日便在外出赴宴时,在半途被人劫走,一直被关在一隐秘别院。
别院中只有冰冷不言语的卫士,还有许多的赛牛,她不但照料赛牛,还住在牛棚中,若是有个照料不妥,便被放出的赛牛追逐,她身上的伤都是这般来的。
她自然是跑不过赛牛的,断腿,断手,不及养好,便又去照料赛牛。
她也不知是怎么被救出的,有人告诉她,她会受此磋磨都盖因她推了王娘子,而那路过的马车,便是王娘子的,她只要去道歉,寻得王娘子的谅解,连日的磋磨便可结束。
所以她不顾身上伤势地拦住了马车,连声求饶,求王娘子放过。
王静姝费力将宋惜玉断断续续的话连在一起,大抵可以推出到底是什么人囚了她,又是什么人放出了宋娘子。
她疲惫闭目。
她一直知道沈遐洲不是个好郎君,他除了一张端然的好相貌,实则心眼小,报复心也强,还是个少年郎君时,就做过命卫士将寻衅过他的人扔下水中的事,据闻,还不许任何人上岸。
她的那些被扔入水的好友们,皆是南方生长的儿郎,擅水,虽不至于出人命,但在水中泡上大半日,也够呛,不少当日就病了。
她也觉得沈遐洲做得过分,她为好友们寻沈遐洲理论,两人的关系也闹得更僵。
后来便是愈演愈烈的糟糕关系,好友们谋划收拾沈遐洲,而她也在事情败露以后,站在了自小一同大的好友们那边。
这些过往龃龉,归根结底,双方都是有错的,只是彼此都是骄傲的少年人,意气用事,才再无法和好。
她从未将沈遐洲往极坏的方向想过。
可长公主好像有意揭开这层遮挡,让她直面沈遐洲最恶意的一面,也在告诉她,沈遐洲完全有可能一边骗她,一边暗中阻碍她。
推动着她相信为沈二郎下药的是沈遐洲,他是个做得出这种事的郎君。
王静姝觉得自己彻底乱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沈遐洲做的已经不要紧了。
重要的是,她该及时从与沈遐洲的这段关系中抽身了,她还不能回建业。
她命人将宋娘子送去医馆救治,还留下照看的人,这才回府。
沈二郎也早已回府,他无脸来见王静姝,因主祭人选已出,是陶娘子。
沈二郎将原因归责到了自身,王静姝却知这不能怪沈二郎。
可她今日实在心力憔悴,也无空再去顾及旁人的心绪,她倒头就睡。
*
夜里,王静姝沉在梦中,怎么都不安生,她一会被野兽追着跑,一会又被野兽禁锢在了身下,看不清面目的野兽口涎垂滴,深白的牙几近她细弱的脖颈。
她惊醒了,意识还有些不清地朝外伸手:“竹苓,水——”
喊完后,才惊觉帷帐外的影子绝非竹苓的。
水被递到了她手中,来人面容也显露,是沈遐洲,年轻郎君一身霜寒,也不知站了多久。
王静姝怀疑她做噩梦和这人站在她床沿脱不开干系。
沈遐洲静等女郎喝完水,哑涩开口:“不是我。”
王静姝撩眼,能凝见年轻郎君流畅雅润的下颌线条,有些苍白,还有些紧绷。
他像是在等着女郎的审判,又隐约在期待着些什么。
王静姝无从得知,也不愿去探究,她微垂
沈遐洲面色有瞬息的茫然,他从不去记什么女郎,不解王静姝不提太常寺的拔选,怎反提起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宋娘子。
然也只是一小瞬的空怔,他半退一步,终于想起到底是哪个宋娘子。
王静姝是个做什么都坦坦荡荡,敞敞亮亮的女郎,她与他全然不同,在用牛心炙试探过她的态度之后,他便知王静姝不愿揪着被推一事了。
王静姝大度也好,顾虑多也好,她可以不追究,他却是无法忘却目睹的惊险一幕,郑大郎送来的名字,当日他便派人掳了宋惜玉,他命人看着,并不伤宋惜玉性命,只让她反复陷入被赛牛撞踏的恐惧。
这事不该被王静姝知晓的,王静姝身边交好的好友,还有那个日日混在一块的王七郎,都是没什么脑子光会直来直去的傻瓜,在他看来,王静姝天然就同那样的郎君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显然做不到那些傻瓜的开朗磊落,但他显露出来的作风,至少也不会在王静姝心中根植下阴狠毒辣的印象。
然,宋娘子的事王静姝知晓了,会如何看他?
担忧,为了她报复?
这都是苍白无力的解释,王静姝并不需要这样的为她好。
这种最本质阴暗的揭露,明明白白地显露着两人的不同,比让王静姝怀疑他给沈二郎下药还要赤,裸。
他有些苦笑,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长公主不愧是生养他的母亲,不但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也最是知晓怎样让他收心听话。
也是在敲打他,他所有暗地里的心思她都知晓,她可以放任他成长,也可以随时掐断他的成长。
这是一种无比可怕的掌控力,显得他无比的弱小。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沈遐洲双目染上赤红,有些退却。
王静姝拉住了他后退的衣摆,目光清澈又坚定。
沈遐洲莫名地,不想听她开口。
“我们两清了。”王静姝能听得自己又轻又冷的声音,她其实也有些茫然,人的感情是能轻易用比较来衡量说清的吗?
可要说他们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也不见得,她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好沈遐洲的好容色,而沈遐洲,她也不清楚了,他好像突然间,就对她转了态度,想来也是与她差不多的吧?
但见着他露出受伤的神情,她不免涌出些的愧疚和对不起。
她垂眼不敢去看沈遐洲。
她的下巴倏地被人强势擡起,“王静姝,你又要弃我?”
沈遐洲不信王静姝半点判断力也无,她只是极其狠心,她见着了他的另一面,也见到了他背后的麻烦,所以她不想在意到底是不是他给她使绊子,痛痛快快地一刀断了。
或者也不能说她狠心,她只是并不够喜爱他。
即便他没有资格去要求王静姝去为他付出,他也被女郎的果断狠决给伤透了心。
她果然是在玩弄他的感情。
他被气得满心凄苦,一口鲜血翻涌上喉头——
他又被王静姝气得吐血了。
王静姝没想到他这身体这般不经用,才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就吐血了呢,焦急占了上风,她不顾被郎君钳着的下颌,伸出手去关怀他:“你无事吧?”
她眸中与怜惜关怀一起的是明晃晃的震惊,震惊他怎么就吐血了。
这更气人了。
王静姝这个女郎,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伤人,沈遐洲收回钳住她下颌的手,退后两步,避开她的关怀。
语气冷硬:“既要与我两清,不用你假惺惺。”
王静姝缩回了手,只用一种既怜又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神情仰望他。
望得沈遐洲心间一颤,不禁反思自己话是否说得太重,可再重又哪有她心狠,她连他的辩解乃至交代都不愿意要,便直接要与他两清。
想着,沈遐洲心间又硬气了几分。
他盯向女郎,女郎只着一身素色中衣,乌黑长发一半铺散在背后,玉白肌容像淡淡的月光一般莹润生晕,下颌处明显的红印既突兀,又隐秘地有些刺激,这点儿刺激挠得他又软了几分心肠。
总之,他总对王静姝坏不起来,被气得再狠,想收拾的也不会是她。
可她着实过分,气他也就罢了,她不是大胆的女郎吗,既担忧他吐血,怎就因他一句话退却了,就不能冲上来抱抱他,再亲亲他吗?
他想得有些发痴,目光不再紧盯着那处红痕,转向女郎乌黑的发顶,声调微凉:“王静姝,你当真要与我两清?”
“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两清,你我便当从未相识过。”
初历情爱的年轻男女,总会试图用一些决绝的话来试探彼此感情的深浅,试探是否还在乎,也企图凭此被挽留。
沈遐洲余光一直留意王静姝,她见女郎震惊擡眼,也见女郎躲避垂眼。
最后只听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无端的静,极冷的空气。
也突兀极了的窗扇“砰”响。